100%

第八十六回 按图治水父子加封 好酒贪杯叔侄会面

  且说蒋四爷与千总清平押解水寇上船,直奔按院衙门而来。此刻颜大人与白五爷俱各知道蒋四爷如此调度,必然成功,早已派了差人在湖边等候眺望。见他等船只过了漩涡,荡荡漾漾回来,连忙跑回衙门禀报。白五爷迎了出来,与蒋爷、清千总见了,方知水寇已平,不胜大喜。同至书房,早见颜大人阶前立候。蒋爷上前见了,同至屋中坐下,将拿获水寇之事叙明;并提螺蛳庄毛家父子极其高雅,颇晓治水之道,公孙先生叫回禀大人,务要备礼聘请出来,帮同治水。颜大人听见了甚喜,即备上等礼物,就派千总清平带领兵弁二十名,押解礼物前到螺蛳庄,一来接取公孙先生,即请毛家父子同来。清平领命,带领兵弁二十名,押解礼物,用一只大船,竟奔螺蛳湾而去。

 

  这里颜大人立刻升堂,将镇海蛟邬泽带上堂来审问。邬泽不敢隐瞒,据实说了。原来是襄阳王因他会水,就派他在洪泽湖搅扰。所有拆埽毁坝俱是有意为之。一来残害百姓,二来消耗国帑。复又假装水怪,用铁锥凿漏船只,为的是乡民不敢在此居住,行旅不敢从此经过,那时再派人来占住了洪泽湖,也算是一个咽喉要地。可笑襄阳王无人,既有此意,岂是邬泽一人带领几个水寇就能成功?可见将来不能成其大事。

 

  且说颜大人立时取了邬泽的口供,又问了水寇众人。水寇四名虽然不知详细,大约所言相同,也取了口供。将邬泽等交县寄监严押,候河工竣时一同解送京中,归部审讯。刚将邬泽等带下,只见清平回来禀道:“公孙先生已然聘请得毛家父子,少刻就到。”颜大人吩咐备马,同定蒋四爷、白五爷迎至湖边。不多时,船已拢岸。公孙先生上前参见,未免有才不胜任的话头。颜大人一概不提,反倒慰劳了数语。公孙策又说:“毛九锡因大人备送厚礼,心甚不安。”早有备用马数匹,大家乘骑一同来到衙署。进了书房,颜大人又要以宾客礼相待。毛九锡逊让至再至三,仍是钦命大人上面坐了,其次是九锡,以下是公孙先生、蒋爷、白爷,末座方是毛秀。千总黄开又进来请安请罪。颜大人不但不罪,并勉励了许多言语:“俟河工报竣,连你等俱要叙功的。”黄开闻听,叩谢了,仍在外面听差。颜大人便问毛九锡治水之道。毛九锡不慌不忙,从怀中掏出一幅地理图来,双手呈献。颜大人接来一看,见上面山势参差,水光荡漾,一处处崎岖周折,一行行字迹分明,地址阔隘远近不同,水面宽窄深浅各异,何方可用埽坝,哪里应小发泄,界画极清,宛然在目。颜大人看了心中大喜,不胜夸赞。又递与公孙先生看了,更觉心清目朗,如获珠宝一般。就将毛家父子留在衙署帮同治水,等侯纶音。公孙先生与黄千总又到了三皇庙与老和尚道谢,布施了百金,令人将他徒弟找回,酬报他释放之恩。

 

  不多几日,圣旨已下,急刻动工。按着图样,当泄当坝,果无差谬。不但国帑不至妄消,就是工程也觉省事。算来不过四个月光景,水平土平,告厥成功。颜大人工完回京,将镇海蛟邬泽并四名水寇俱交刑部审问。颜大人递折请安,额外有个夹片,声明毛九锡、毛秀并黄开、清平功绩。圣上召见颜大人,面奏叙功。仁宗甚喜,赏了毛九锡五品顶戴,毛秀六品职衔,黄开、清平俟有守备缺出,尽先补用。刑部尚书欧阳修审明邬泽果系襄阳王主使,启奏当今。原来颜查散升了巡按之后,枢密院的掌院就补放刑部尚书杜文辉;所遗刑部尚书之缺,就着欧阳修补授。

 

  天子见了欧阳修的奏章,立刻召见包相计议:襄阳王已露形迹,需要早为剿除。包相又密奏道:“若要发兵,彰明较著,惟恐将他激起,反为不美。莫若派人暗暗访查,需剪了他的羽翼,然后一鼓擒之,方保无虞。”天子准奏,即加封颜查散为文渊阁大学士,特旨巡按襄阳。仍着公孙策、白玉堂随往。加封公孙策为主事,白玉堂实授四品护卫之职。所遗四品护卫之衔,即着蒋平补授。立即驰驿前往。谁知襄阳王此时已然暗里防备,左有黑狼山金面神蓝骁督率旱路,右有飞叉太保钟雄督率水寨,与襄阳成了鼎足之势,以为羽翼,严密守汛。

 

  且说圣上因见欧阳修的本章,由欧阳二字猛然想起北侠欧阳春,便召见包相问及北侠。包相将北侠为人正直豪爽,行侠尚义,一一奏明。天子甚为称羡。包公见此光景,下朝回衙来到书房,叫包兴请展护卫来告诉此事。南侠回至公所对众英雄述了一番。只见四爷蒋平说道:“要访北侠,还是小弟走一趟,庶不负此差。什么缘故呢?现今开封府内王、马、张、赵四位,是再不能离了左右的;公孙兄与白五弟上了襄阳了,这开封府必须展大哥在此料理一切事务。如有不到之处,还有俺大哥可以帮同协办。至于小弟,原是清闲无事之人,与其闲着,何不讨了此差,一来访查欧阳兄,二来小弟也可以疏散疏散,岂不是两便么?”大家计议停当,一同回了相爷。包公心中甚喜,即时付与了开封府的龙边信票。蒋爷用油纸包妥,贴身带好,别了众人,意欲到淞江府茉花村。

 

  行了几日,不过是饥餐渴饮。一日天色将晚,到了来峰镇悦来店,住了西耳房单间。歇息片时,饮酒吃饭毕,又泡了一壶茶,觉得味香水甜,未免多喝了几碗。到了半夜,不由地要小解。起来刚刚的来至院内,只见那边有人以指弹门,却不声唤。蒋爷将身一隐,暗里偷瞧。见开门处,那人挨身而入,仍将门儿掩闭。蒋爷暗道:“事有可疑,倒要看看。”也不顾小解,飞身上墙,轻轻跃下。原来是店东居住之所。

 

  只听有人说道:“小弟求大哥帮助帮助。方才在东耳房我已认明,正是我们员外的对头,如何放得他过!”又听一人答道:“言虽如此,怎么替你报仇呢?”那人道:“小弟已见他喝了个大醉,莫若趁醉将他勒死,撇在荒郊,岂不省事!”又听答道:“索性等他睡熟了,再动不迟。”蒋爷听至此,抽身越墙而来,悄悄奔到东耳房。见挂着软布帘儿,屋内尚有灯光。从帘缝儿往里一看,见灯花结芯,有一人头向里面而卧,身量却不甚大。蒋爷侧身来至屋内,剪了灯花仔细看时,吓了一跳,原来是小侠艾虎。见他烂醉如泥,呼声震耳,暗道:“这样小小年纪,贪杯误事。若非我今日下在此店,险些儿把个小命儿丧了。但不知那要害他的是何人?不要管他,俺且在这里等他便了。”“噗”,将灯吹灭,屏息而坐。偏偏的小解又来了,再也支持不住。无可奈何将单扇门儿一掩,就在门后小解起来。因工夫等的大了,他就小解了个不少,流了一地。刚然解完,只听外面有些个声息。他却站在门后,只见进来一人,脚下一跳,往前一扑,后面那人紧步跟到,正撞在前面身上。蒋爷将门一掩,从后转出,也就压在二人身上,却高声先嚷道:“别打我,我是蒋平。底下的他俩才是贼呢。”艾虎此时已醒,听是蒋爷,连忙起身。蒋爷抬身,叫艾虎按住了二人。此时店小二听见有人嚷贼,连忙打着灯笼前来。蒋爷就叫他将灯点上一照,一个是店东,一个是店东朋友。蒋爷就把他拿钩绳子捆了他二人。底下的那人衣服湿了好些,却是蒋爷撒的溺。

 

  蒋爷坐下,便问店东道:“你为何听信奸人的言语,要害我侄儿?是何道理?讲!”店东道:“老爷不要生气。小人名叫曹标,只因我这个朋友名叫陶宗,因他家员外被人害却,事不遂心,投奔我来。皆因这位小客人下在我店内,左一壶右一壶,喝了许多的酒,是陶宗心内犯疑:‘一个小客官,为何喝了许多的酒呢?况且又在年幼之间呢?’他就悄悄的前来偷看,不想被他认出,说是他家员外的仇人。因此央烦小人陪了他来作个帮手。”蒋爷道:“作帮手是叫你帮着来勒人,你就应他?”曹标道:“并无此事,不过叫小人帮着拿住他。”蒋爷道:“你们的事如何瞒得过我呢?你二人商议明白,将他勒死,撇在荒郊;你还说,等他睡了,再动不迟。你岂是尽为做帮手呢?”一句话说得曹标再也不敢言语,惟有心中纳闷而已。蒋爷道:“我看你决非良善之辈,包管也害的人命不少。”说着话?叫艾虎:“把那个拉过来,我也问问。”艾虎上前将那人提起,一看:“哎呀!原来是你呀?”便对蒋爷道:“四叔,他不叫陶宗,他就是马强告状脱了案的姚成。”蒋爷听了,连忙问道:“你既是姚成,为何又叫陶宗呢?”陶宗道:“我起初名叫陶宗,只因投在马员外家,就改名叫姚成。后来知道员外的事情闹大了,惟恐连累于我,因此脱逃,又复了本名,仍叫陶宗。”蒋爷道:“可见你反复不定,连自己姓名都没有准主意。既是如此,我也不必问了。”回头对店小二道:“你快去把地方保甲叫了来。我告诉你,此乃是脱了案的要犯。你家店东却没有什么要紧。你就说我是开封府差来拿人,叫他们快些来见,我这里急等。”店小二听了,哪敢怠慢。

 

  不多时,进来了二人,朝上打了个千儿道:“小人不知上差老爷到来,实在眼瞎,望乞老爷恕罪。”蒋爷道:“你们俩谁是地方?”只听一人道:“小人王大是地方,他是保甲,叫李二。”蒋爷道:“你们这里属哪里管?”王大道:“此处地面皆属唐县管。”蒋爷道:“你们官姓什么?”王大道:“我们太爷胜何官名至贤。请问老爷贵姓?”蒋爷道:“我姓蒋,奉开封府包太师的钧谕,访查要犯。可巧就在这店内擒获。我已捆缚好了在这里,说不得你们辛苦辛苦,看守看守,明早我与你们一同送县。见了你们官儿,是要即刻起解的。”二人同声说道:“蒋老爷只管放心,请歇息去罢。就交给小人们,是再不敢错的。别说是脱案要犯,无论什么事情,小人们断不敢徇私的。”蒋爷道:“很好。”说罢,立起身携着艾虎的手,就上西耳房去了。要知后文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八十七回 为知己三雄访沙龙 因救人四义撇艾虎

  且说蒋爷吩咐地方保甲好好看守,二人连声答应,说了许多的小心话。蒋爷立起身来,携着艾虎的手,一步步就上西耳房而来。爷儿两个坐下,蒋爷方问道:“贤侄,你如何来到这里?你师傅往哪里去了?”艾虎道:“说起来话长。只因我同着我义父在杭州倪太守那里住了许久,后来义父屡次要走,倪太守断不肯放。好容易等他完了婚之后,方才离了杭州。到茉花村,给丁家二位叔父并我师傅道乏道谢,就在那里住下了。不想丁家叔父那里早已派人上襄阳打听事情去了。不多几日回来,说道:‘襄阳王已知朝廷有些知觉,惟恐派兵征剿,他那里预为防备。左有黑狼山,安排下金面神蓝骁把守早路;右有军山,安排下飞叉太保钟雄把守水路。这水旱两路皆是咽喉紧要之地,倘若朝廷有什么动静,即刻传檄飞报。’因此,我师父与我义父听见此信,甚是惊骇。什么缘故呢?因有个至好的朋友,姓沙名龙,绰号铁面金刚,在卧虎沟居住。这卧虎沟离黑狼山不远,一来恐沙伯父被贼人侵害,二来又怕沙伯父被贼人诓去入伙。大家商量,我师父与义父,还有了二叔,他们三位,俱各上卧虎沟去了,就把我交与丁大叔了。侄儿一想,这样的热闹不叫侄儿开开眼,反到留在家里,我如何受得来呢?一连闷了好几日。偏偏的丁大叔时刻不离左右,急得侄儿没有法儿。无奈何,悄悄地偷了丁大叔五两银子,做了盘费,我要上卧虎沟看个热闹去。不想今日住在此店,又遇见了对头。”

 

  蒋爷听了,暗暗点头道:“好小子!拿着厮杀对垒当热闹儿,真好胆量,好心胸!但只一件,欧阳兄、智贤弟既将他交给丁贤弟,想来是他去不得。若去得时,为什么不把他带了去呢?其中必有个缘故。如今我既遇见他,岂可使他单人独往呢?”正在思索,只听艾虎问道:“蒋叔父今日此来,是为拿要犯,还是有什么别的事呢?”蒋爷道:“我岂为要犯而来。原是为奉相谕,派我找寻你义父。只因圣上想起,相爷惟恐一时要人没个着落,如何回奏呢,因此派我前来。不想在此先拿了姚成。”艾虎道:“蒋叔父如今意欲何往呢?”蒋爷道:“我原要上茉花村来着。如今既知你义父上了卧虎沟,明日只好将姚成送县,起解之后,我也上卧虎沟走走。”艾虎听了,欢喜道:“好叔叔,千万把侄儿带了去。若见了我师父与义父,就说叔父把侄儿带了去的,也省得他二位老人家嗔怪。”蒋平听了,笑道:“你倒会推干净儿。难道久后你丁大叔也不告诉他们二人么?”艾虎道:“赶到日子多了,谁还记得这些事呢?即便丁大叔告诉了,事已如此,我师父与义父也就没有什么怪的了。”蒋爷暗想道:“我看艾虎年幼贪酒,而且又是私逃出来的,莫若我带了他去,一来尽了人情,二来又可找欧阳兄。只是他这样,必须如此如此。”想罢,对艾虎道:“我带虽把你带去,你只要依我一件事。”艾虎听说带他去,好生欢喜,便问道:“四叔,你老只管说是什么事,侄儿无有不应的。”蒋爷道:“就是你的酒,每顿只准你喝三角,多喝一角都是不能的。你可愿意么?”艾虎听了,半晌方说道:“三角就是三角。吃荤强如吃素。到底有三角,可以解解馋也就是了。”叔侄两个整整的谈了半夜。

 

  不一时,到东耳房照看,惟听见曹标抱怨姚成不了,姚成到了此时一言不发,不过垂头叹气而已。

 

  到了天色将晓,蒋爷与艾虎梳洗已毕,打了包裹。艾虎不用蒋爷吩咐,他就背起行李,叫地方、保甲押着曹标、姚成,竟奔唐县而来。到了县衙,蒋爷投了龙边信票。不多时,请到书房相见。蒋爷面见何县令,将始末说明。因还要访查北侠,就着县内派差役押解赴京。县官即刻办了文书,并申明护卫蒋爷上卧虎沟,带了一笔。蒋爷辞了县官,将龙票仍用油纸包好,带在贴身,与艾虎竟自起身。

 

  这里文书办妥,起解到家。来至开封,投了文书。包公升堂,用刑具威吓得姚成一一供招:原是水贼,曾害过倪仁夫妇。又追问马强交通襄阳之事,姚成供出,马强之兄马刚,曾在襄阳交通信息。取了招供,即将姚成毙于铡下。曹标定罪充军。此案完结不表。

 

  再说蒋平、艾虎,自离了唐县,往湖广进发。果然艾虎每顿三角酒。一日来至濡口雇船,船家富三,水手二名。蒋爷在船上赏玩风景,心旷神怡,颇觉有趣。只见艾虎两眼朦胧,不似坐船,仿佛小孩子上了摇车儿,睡魔就来了。先前还前仰后合,紥挣着坐着打盹,到后来放倒头便睡。惟独到喝酒之时精神百倍,又是说又是笑。只要三角酒一完,“咯噔”地就打起哈气来了,饭也不能好生吃。蒋爷看了这番光景,又怕他生出病来,想了想,在船上无妨,也只好见一半不见一半,由他去便了。

 

  这日刚交申时光景,正行之间,忽见富三说道:“快些撑船,找个避风的所在,风暴来了。”水手不敢怠慢,连忙将船撑在鹅头矶下。此处却是珍玉口,极其幽僻。将船湾住,下了铁锚。整饭食吃毕,已有掌灯之时,却是平风浪静,毫无动静。蒋爷暗道:“并无风暴,为何船家他说有风呢?哦,是了,想是他心怀不善,别是有什么意思罢?倒要留神!”只听呼噜噜呼声震耳,原来是艾虎饮后食困,他又睡着了。蒋爷暗道:“他这样贪杯好睡,焉有不误事的呢。”正在犯想,又听忽喇喇一阵乱响,连船都摆起来,万籁皆鸣。果然大风骤起,波涛汹涌,浪打船头。蒋爷方信富三之言不为虚谬。幸喜乱刮了一阵,不大工夫,天开月霁,趁着清平,波浪荡漾,夜色益发皎沽,不肯就睡,独坐船头赏玩多时。约有二鼓,刚要歇息,觉得耳畔有人声唤:“救人呀,救人!”顺着声音细看,眼往西北一观,隐隐有个灯光闪闪灼灼。蒋爷暗道:“此必有人暗算。我何不救他一救呢。”忙迫之中,也不顾自己衣服,将鞋脱在船头,跳在水内踏水面而行。忽见一人忽上忽下,从西北顺流漂来。蒋爷奔到跟前,让他过去,从后将发揪住,往上一提。那人两手乱抓乱挠,蒋爷却不叫他揪住。这就是水中救人的绝妙好法子。但凡人落了溺水,慢说道是无心落水,就是自己情愿淹死,到了临危之际,再无有不望人救之理。他两手紥挣,见物就抓,若被抓住却是死劲,再也不得开的。往往从水中救人反被溺死的,带累倾生,皆是救得不得门道之故。再者,凡溺水的,两手必抓两把淤泥,那就是挣命之时乱抓的。如今蒋爷提住那人,容他乱抓之后,方一手提住头发,一手把住腰带,慢慢踏水奔到崖岸之上。幸喜工夫不大,略略控水,即便苏醒,哼哼出来。蒋爷方问他名姓。

 

  原来此人是个五旬以外的老者,姓雷名震。蒋爷听了便问道:“现今襄阳王殿前站堂官雷英,可是本家么?”雷震道:“那就是小老儿的儿子。恩公为何知道?”蒋爷道:“我是闻名,有人常提,却未见过。请问老丈家住哪里,意欲何住?”雷震道:“小老儿就在襄阳王的府衙后面,有二里半之远,在八宝村居住。因女儿家内贫寒,是我备了衣服簪环,前往陵县探望,因此雇了船只。谁知水手是弟兄二人,一个米三,一个米七。他二人不怀好意,见我有这衣服箱笼,他说有风暴,船不可行,便藏在此处。他先把我跟的人杀了,小老儿喊叫救人,他却又来杀我。是我一急,将船窗撞开,跳在水中,自己也就不觉了。多亏恩公搭救!”蒋爷道:“大约船尚未开,老丈在此略等,我给你瞧瞧箱笼去。”雷震听了,焉有不愿意的呢,连忙说道:“敢则是好,只是又要劳动恩公。”蒋爷道:“不打紧。你在此略等,俺去去就来。”说罢,跳在水内,一个猛子来至有灯光船边。只听二贼说道:“且打开箱笼看看,包管兴头的。”蒋爷把住船边,身体一跃道:“好贼!只顾你们兴头,却不管别人晦气了!”说着话到船上。米七猛听见一人答言,提了刀钻出舱来,尚未立稳,蒋爷抬腿就是一脚。虽然未穿鞋,这一脚儿踢了个正着,恰恰踢在米七的腮颊之上,如何禁得起?身体一歪,栽在船上,手松刀落。蒋爷跟步抢刀在手,照着米七一搠,登时了帐。米三在船上看得明白,说声“不好!”就从雷老者破窗之处蹿入水内去了。蒋爷如何肯放,纵身下水,捉住贼的双脚往上一提,出了水面,犹如捣碓一般,立刻将米三串了个老满儿。然后提到船上,进舱找着绳子,捆缚好了,将他脸面向下控起水来。蒋爷复又跳在水内,来至崖岸,背了雷震,送上船去,告诉他道:“此贼如若醒来,老丈只管持刀威吓他,不要害怕,已然捆缚好好的了。俟天亮时,另雇船只便了。”说罢,翻身入水,来到自己湾船之处。一看,罢了!踪影全无,敢则是富三见得了顺风,早已开船去了。

 

  蒋爷无奈,只得仍然踏水面到雷震那里船上。正听雷老者颤巍巍地声音道:“你动一动,我就是一刀!”蒋爷知道他是害怕,远远就答言道:“雷老者,俺又回来了。”雷震听了,一抬头见蒋爷已然上船,心中好生欢喜,道:“恩公为何去而复返?”蒋爷道:“只因我的船只不见,想是开船走了。莫若我送了老丈去,如何?”雷震道:“有劳恩公,何以酬报?”蒋爷道:“老丈有衣服借一件换换。”雷震应道:“有,有,有。却是四垂八挂的。”蒋爷用丝缚束腰,将衣襟拽起。等到天明,用篙撑开,一脚将米三踢入水中。倒把老者吓了一跳,道:“人命关天,这还了得!”蒋爷笑道:“这厮在水中做生涯,不知劫了多少客商,害了多少性命。如今遇见蒋某,算是他的恶贯已满,理应除却。还心疼他做怎的?”雷震嗟叹不已。

 

  且不言蒋爷送雷震上陵县。再说小爷艾虎整整的睡了一夜,猛然惊醒,不见了蒋平,连忙出舱问道:“我叔叔往哪里去了?”富三道:“你二人同舱居住,为何问我?”艾虎听了,慌忙出舱看视。见船头有鞋一双,不觉失声道:“嗳呀,四叔掉在水内了。别是你等有意将他害了罢?”富三道:“你这小客官说话好不晓事!昨晚风暴将船湾住,我们俱是在后舱安歇的,前舱就是你二人。想是那位客官夜间出来小解,失足落水或者有的。如何是我们害了他呢?”水手也说道:“我们既有心谋害,何不将小客官一同谋害,为何单单害那客官一人呢?”又一水手道:“别是你这小客官见那客官行李沉重,把他害了,反倒诬赖我们罢?”小爷听了,将眼一瞪道:“岂有此理,满口胡说!那是我叔父,俺如何肯害他?”水手道:“那可难说。现在包裹行李都在你手内,你还赖谁呢?”小爷听了,揎拳掠袖,就要打他们水手。富三忙拦道:“不要如此。据我看来,那位客官也不是被人谋害的,也不是失脚落水的,竟是自投在水内的。大家想想,若是被人谋害,或者失足落水,焉有两只鞋好好放在一边之理呢?”一句话说得众人省悟。水手也不言语了,艾虎也不生气,连忙回转舱内。见包裹未动,打开时衣服依然如故,连龙票也在其内;又把兜肚内看了一看,尚有不足百金,只得仍然包好。心中纳闷道:“蒋四叔往何处去了呢?难道夤夜之间摸鱼去了?正在思索,只听富三道:“小客官,已到了停泊之处了。”艾虎无奈,束兜肚,背了包裹,搭跳上岸,迈步向前去了。船价是开船付给了,所谓船家不打过河钱。不知后文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八十八回 抢鱼夺酒少弟拜兄 谈文论诗老翁择婿

  且说艾虎下船之后,一路上想起:“蒋爷在悦来店救了自己,蒙他一番好意带我上卧虎沟,不想竟自落水,如今弄得我一人踽踽凉凉。”不由地凄惨落泪。正在哭泣,猛然想起蒋爷颇识水性,绰号翻江鼠,焉有淹死的呢?想至此,又不禁大乐起来。走着走着,又转想道:“不好,不好!俗语说得好:惯骑马的惯跌跤,河里淹死是会水的。焉知他不是艺高人胆大,阳沟里会翻船,也是有的。可怜一世英名,却在此处倾生。”想至此,不由地又痛哭起来。哭了多时,忽又想起那双鞋来:“别是真个的下水摸鱼去了罢?若果如此,还有相逢之日。”想至此,不禁又狂笑起来。他哭一阵,笑一阵,旁人看着,皆以为他有疯魔之症,远远地躲开,谁敢招惹于他。

 

  艾虎此时千端万绪萦绕于心,竟自忘饥,因此过了宿头。看着天色已晚,方觉得饥饿,欲觅饭食,无处可求。忽见灯光一闪,急忙奔至。临近一看,原来是个窝铺。见有一人对面而坐,并听有豁拳之声。他却走至跟前,一人刚叫了个“八马”,艾虎他却把手一伸道:“三元。”谁知豁拳的却是两个渔人,猛见艾虎进来,不分青红皂白硬要豁拳,便发话道:“你这后生好生无理!我们在此饮酒作乐,你如何前来混搅?”艾虎道:“实不相瞒,俺是行路的,只因过了宿头,一时肚中饥饿,没奈何将就将就,留个相与罢。”说着话,他就要端酒碗。那渔人忙拦道:“你要吃食,也等我们吃剩下了,方好周济于你。”艾虎道:“俺又不是乞儿花子,如何要你周济?俺有银两,买你几碗酒,你可肯卖么?”渔人道:“俺这里又不是酒市。你要买前途买去,我这里是不卖的。”说罢,二人又脑袋摘巾儿豁起拳来。一人刚叫了个“对手”,艾虎又伸一拳道:“元宝!”二渔人大怒道:“你这小厮好生惫懒!说过不卖,你却歪厮缠则甚?”艾虎道:“不卖,俺就要抢了!”渔人冷笑道:“你说别的罢了,你说要抢,只怕我们此处不容你放抢。”说罢,站起身来,出了窝铺,揎拳掠袖道:“小厮,你抢个样儿我看!”艾虎将包袱放下,笑哈哈地道:“你不要忙,俺先与你说明:俺若输了,任凭你等;俺若赢了,不消说了,不但酒要够,还要管俺一饱。”那渔人也不答应,扬手就是一拳。艾虎也不躲闪,将手接住往旁边一领,那渔人不知不觉趴伏在地。这渔人一见,气忿忿地道:“好小厮,竟敢动手!”抽后就是一脚。艾虎回身将脚后跟往上一托,那渔人仰巴叉栽倒在地。二人爬起来一拥齐上,小侠只用两手左右一分,二人复又跌倒。一连三次,渔人知道不是对手,抱头鼠窜而去。

 

  艾虎见他等去了,进了窝铺,先端起一碗饮干,又要端那碗酒时,方看中间大盘内是一尾鲜炖鲤鱼,刚吃了不多,满心欢喜。又饮了这碗酒,也不用筷箸,抓了一块鱼放在口内。又拿起酒瓶来斟酒,一碗酒一块鱼,霎时间杯盘狼藉。正吃得高兴,酒却没了。他便端起大盘来,囫囵舐得连汤都喝了。虽未尽兴,也可搪饥。回首见有现成的渔网,将手搽抹了搽抹,站起身来刚要走时,觉有一物将头碰了一下。回头看时,原来是个大酒葫芦,不由地满心欢喜,摘将下来。复又回身就灯一看,却是个锡盖。艾虎不知是转螺蛳的,左打不开,右打不开,一时性起,用力一掰,将葫芦嘴撅下来。他就嘴对嘴匀了四五气。饮干一松手,“拍嚓”地一声,葫芦正落在大盘子上,砸了个粉碎。艾虎也不管它,提了包裹,出了窝铺,也不管东南西北,信步行去。谁知冷酒后犯,一来是吃的空心酒,二来吃得太急,又着风儿一吹,不觉得酒涌上来。晃里晃荡才走了二三里的路,再也紥挣不来。见路旁有个破亭子,也不顾尘垢,将包袱放下做了枕头,放倒身躯,呼噜噜酣睡如雷。真是一觉放开心地稳,不知日出已多时。

 

  正在睡浓之际,觉得身上一阵乱响,似乎有些疼痛。慢闪二目,天已大亮,见五六个人各持木棒,将自己围绕。猛然醒悟,暗道:“这是那两个渔人调了兵来了。”再一回想,原是自己的不是,莫若叫他们打几下子出出气,也就完了事了。谁知这些人俱是鱼行生理,因那两个渔人被艾虎打跑,他俩便知会了众渔人,各各擎木棒奔了窝铺而来。大家看时,不独鱼酒皆无,而且葫芦掰了,盘子砸了,一个个气冲两肋,分头去赶。只顾奔了大路,那知小侠醉后混走,倒岔在小路去了。众人追了多时不见踪影,俱说便宜他,只得大家漫散了。谁知有从小路回家的,走至破亭子,忽听呼声震耳。此时天已黎明,看不真切,似乎是个年幼之人。急忙令人看守,复又知会就近的,凑了五六个人。其中便有窝铺中的渔人,看了道:“就是他!”众人就要动手,有个年老的道:“众位不要混打,惟恐伤了他的致命之处,不大稳便。需要将他肉厚处打,止于戒他下次就是了。”因此一阵乱响,又是打艾虎,又是棒磕棒。打了几下,见艾虎不动,大家犹疑恐其伤了性命。那艾虎故意地不语,叫他打几下子出气呢。迟了半天,见他们不打了,方睁开眼道:“你们为什么不打了?”一翻身爬起,提了包裹,掸了掸尘垢,拱了拱手道:“请了,请了。”众人围绕着,哪里肯放。艾虎道:“你们为何拦我?”众人道:“你抢了我们的鱼酒,难道就罢了不成?”艾虎道:“你们不打我吗?打几下子出了气,也就是了。还要怎么?”渔人道:“你掰了我的葫芦,砸了我的大盘,好好的还我,不然想走不能!”艾虎道:“原来坏了你的葫芦、盘子。不要紧,俺给你银,另买一份罢。”渔人道:“只要我的原旧东西,要银子做什么?”艾虎道:“这就难了。人有生死,物有毁坏。业已破了,还能整的上么?你不要银子,莫若再打几下,与你那东西报报仇,也就完了事了。”说罢,放下包裹,复又躺在地下,闹顽皮子,俗语谓之皮于,又谓之魇驼子。闹得众人生气不是,要笑不是,再打也不是。年老的道:“真这后生实在呕人,他倒闹起魔来了!”渔人道:“他竟敢闹魔,我把他打死,给他抵命!”年老的道:“休出此言,难道我们众人瞅着你在此害人不成?”

 

  正说间,只见那边来了个少年书生,向着众人道:“列位请了。不知此人犯了何罪,你等俱要打他?望乞看小生薄面,饶了他罢。”说罢就是一揖。众人见是个斯文相公,连忙还礼,道:“叵耐这厮饶抢了嘴吃,还把我们的家伙毁坏,实实可恶。既是相公给他讨情,我们认个晦气罢了。”说罢,大家散去。

 

  年少后生见众人散去,再看时,见他用袖子遮了面,仍然躺着不肯起来,向前将袖子一拉。艾虎此时臊得满面通红,无可搭讪,“噗哧”地一声,大笑不止。书生道:“不要发笑。端的为何,有话起来讲。”艾虎无奈,站起掸去尘垢,向前一揖,道:“惭愧,惭愧!实在是俺的不是。”便将抢酒,吃鱼,以及毁坏家伙的话,毫无粉饰,和盘托出。说罢,又大笑不止。书生听了,暗暗道:“听他之言,倒是个率真豪爽之人。”又看了看他的相貌,满面英雄气度不见,不由地倾心羡慕,问道:“请问尊兄贵姓?”艾虎道:“小弟姓艾名虎。尊兄贵姓?”那书生道:“小弟施俊。”艾虎道:“原来是施相公。俺这不堪的形景,休要见笑。”施俊道:“岂敢,岂敢!四海之内皆兄弟也,焉有见笑之理。”艾虎听了“皆兄弟也”,以“皆”字当作“结”字,答道:“俺乃粗鄙之人,焉敢与斯文贵客结为兄弟。既蒙不弃,俺就拜你为兄。”施俊听了甚喜,知他是错会意了,以为他鲠直可交,便问:“尊兄青春几何?”艾虎道:“小弟今年十六岁了。哥哥你今年多大了?”施俊道:“比你长一岁,今年十七岁了。”艾虎道:“俺说是兄长,果然不差。如此,哥哥请上,受小弟一拜。”说罢,趴在地下就磕头。施俊连忙还礼,二人彼此搀扶。小侠提了包裹,施俊一伸手携了艾虎,离了破亭,竟奔树林而来。

 

  早见一小童,拉定两匹马在那里张望。施俊来至小童跟前,唤道:“锦笺过来,见过你二爷。”小童锦笺先前见二人说话,后来又见二人对磕头,早就心中纳闷。如今听见相公如此说,不敢怠慢,上前跪倒,道:“小人锦笺与二爷叩头。”艾虎从来没受过人的头,没听见人称呼过二爷,今见锦笺如此,喜出望外,不知如何是好,连忙说道:“起来,起来。”回身在兜肚内掏出两个锞子,递与锦笺道:“拿去买果子吃。”锦笺却不敢受,两眼瞅着施俊。施俊道:“二爷既赏你,你收了就是了。”锦笺接过,复又叩头谢赏。艾虎心中暗道:“为何他又叩头?哦,是了,想是不够用的,还和我再讨些。”回手又向兜肚内要掏。艾虎当初也是馆童,皆因在霸王庄上并没受过这些排场礼节,所以不懂,非前后文不对。施俊道:“二弟赏他一锭足矣,何必赏他许多呢。请问二弟,意欲何往?”一句话方把艾虎岔开,答道:“小弟要上卧虎沟,寻找师父与义父。请问兄长意欲何往呢?”施俊道:“愚兄要上襄阳县金伯父那里。一来看文章,二来就在那里用功。你我二人不能盘桓畅叙,如何是好?”艾虎道:“既然彼此有事,莫若各奔前程,后会有期。兄长请乘骑,待小弟送你一程。”施俊道:“贤弟不要远送。我是骑马,你是步下,如何赶得上?不如就此拜别了罢。”说罢,二人彼此又对拜了。锦笺拉过马来,施俊谦让多时,扳鞍上马。锦笺因艾虎在步下,他不肯骑马,拉着步行。艾虎不依,务必叫他骑上马跟了前去。目送他主仆已远,自己方扛起包裹,迈开大步,竟奔大路去了。

 

  且说施俊,父名施乔,字必昌,曾作过一任知县,因害目疾失明,告假还乡。生平有两个结义的朋友:头一个便是兵部尚书金辉,因参襄阳王遭贬在家;第二个便是新调长沙太守邵邦杰。三个人虽是结义的朋友,却是情同骨肉。施老爷知道金老爷有一位千金小姐,自幼儿见过好几次,虽有联姻之说,却未纳聘。如今施俊年已长成,莫若叫施俊去到那里,明是托金公看文章,暗暗却是为结婚姻。

 

  这日,施俊来至襄阳县九云山下九仙桥边,问着金老爷的家,投递书信。金老爷即刻请至书房。见施俊品貌轩昂,学问渊博,那一派谦让和蔼,令人羡慕。金公好生欢喜,而且看了来书,已知施乔之意,便问施俊道:“令尊目力可觉好些,不然如何能写书信呢?”施俊鞠躬答道:“家严止于通彻三光,别样皆不能视。此信乃家严谆嘱小侄代笔,望伯父海涵勿哂。”金辉道:“如此看来,贤侄的书法是极妙的了。这上面还要叫老拙改正文章,如何当得起。学业久已荒疏,拈笔犹如马书,还讲什么改正。只好贤侄在此用功,闲时谈谈讲讲,彼此教正,大家有益罢了。”说至此,早见家人禀道:“饭已齐备。请示在哪里摆?”金公道:“在此摆。我同施相公一处用,也好说话。”饮酒之间,金公盘问了多少书籍,施俊一一对答如流,把个金辉乐得了不得。吃毕饭,就把施俊安置在书房下榻,自己洋洋得意,往后面而来。不知见了夫人有何话讲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八十九回 憨锦笺暗藏白玉钗 痴佳蕙遗失紫金坠

  且说金辉见了夫人何氏,盛夸施俊的人品学问。夫了听了,也觉欢喜。原来何氏夫人就是唐县何至贤之妹,膝下生得两个儿女:女名牡丹,今年十六岁;儿名金章,年方七岁。老爷还有一妾,名唤巧娘。且说夫人见老爷夸施俊不绝口,知有许婚之意,便问:“施贤侄到此何事?”金老爷道:“施公双目失明,如今写信前来,叫施俊在此读书,从我看文章。虽是如此,书中却有求婚之意。”何氏道:“老爷意下如何呢?”金公道:“当初,施贤弟也曾提过,因女儿尚幼,并未聘定。不想如今施贤侄年纪长成,不但品貌端好,而且学问渊博,堪与我女儿匹配。”何氏道:“既如此,老爷何不就许了这头亲事呢?”金公道:“且不要忙。他既在此居住,我还要细细看看他的行止如何。如果真好,慢慢再提亲不迟。”

 

  老爷、夫人只顾讲论此事,谁知有跟小姐的亲信丫头,名唤佳蕙。自幼儿服侍小姐的,因她聪明伶俐,而且模样儿生得俏丽,又跟着小姐读书习字,文理颇通,故此起名用个“蕙”字,上面又加上个“佳”字,言她是香而且美。佳蕙既然如此,小姐的容颜学问可想而知了。这日她正到夫人卧室,忽听见老夫妻讲论施俊才貌双全,有许婚之意,她便回转绣户,嘻嘻笑笑道:“小姐大喜了!”牡丹小姐道:“你道的什么喜?”佳蕙道:“方才我从太太那里来,老爷正然讲究。原来施老爷打发小官人来在我们这里读书,从着老爷看文章。老爷说他不但学问好,而且品貌极美。老爷、太太乐得了不得,有意将小姐许配于他。难道小姐不是大喜么?”牡丹正看书,听说至此,把书一放,嗔道:“你这丫头益发愚顽了!这些事也是大惊小怪对我说的么?越大越没出息了。还不与我退了!”

 

  佳蕙一团的高兴,被小姐申斥了一顿,脸上觉得讪讪的,羞答答回转自己屋内,细细思索道:“我与小姐虽是主仆,却是情同骨肉,为何今日听了此话不但不喜,反倒嗔怪呢?哦,是了。往往有才的必不能有貌,有貌的必不能有才,如何能够才貌兼全呢?小姐想来,不能深信。仔细想来,倒是我莽撞了。理应替她探了水落石出,方不负小姐待我的深情。”想至此,踌躇不安。她便悄悄偷到书房,把施俊看了个十分仔细,回来暗道:“怨得老爷夸他,果然生得不错。据我看来,他既有如此的容貌,必有出奇的才情。小姐不知,若要固执起来,岂不把这样的好事耽搁了么?嗳,我何不如此如此,替他们成全成全,岂不是好?”想罢,连忙回到自己屋内,拿出一方芙蓉手帕,暗道:“这也是小姐给我的,我就拿它做个引线。”立刻提笔,就在手帕上写了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”二句,折叠了折叠,藏在一边。

 

  到了次日,午间无事,抽空儿袖了手帕,来到书房。可巧施俊手倦抛书,午梦正长。锦笺也不在跟前。佳蕙悄悄地临近桌边,把手帕一丢,转身时又将桌子一靠。施俊惊醒,朦胧二目,翻身又复睡了。谁知锦笺从外面回来,见相公在外面瞌睡,腕下却露着手帕,慢慢抽出,抖开一看,异香扑鼻,上面还有字迹,却是两句《诗经》,心中纳闷,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?此帕从何来呢?不要管它,我且藏起来。相公如问我时,我再问相公便知分晓。”及至施俊睡醒,也不找手帕,也不问锦笺。锦笺心中暗道:“看此光景,这手帕必不是我们相公的。若是我们相公的,焉有不找不问之理呢?但只一件,既不是我们相公的,这手帕从何而来呢?倒要留神查看查看。”

 

  到了次日,锦笺不时的出入来往,暗里窥探。果然佳蕙从后面出来,到了书房,见相公正在那里开箱找书,不便惊动,抽身回来。刚要入后,只见一人迎面拦道:“好啊!你跑到书房做什么来了?快说!不然我就嚷了。”佳蕙见是个小童,问道:“你是谁?”小童道:“我乃自幼服侍相公,时刻不离左右,说一是一,说二是二,言听计从的锦笺。你是谁?”佳蕙笑道:“原来是锦兄弟么?你问我,我便是自幼服侍小姐,时刻不离左右,说一是一,说二是二,言听计从的佳蕙。”锦笺道:“原来是佳姐姐么?”佳蕙道:“什么锦咧佳咧,叫着怪不好听的。莫若我叫你兄弟,你叫我姐姐。咱们把锦、佳二字去了好不好?我问兄弟,昨日有块手帕,你家相公可曾瞧见了没有?”锦笺想道:“原来手帕是她的。可见她人大心大,我何不嘲笑她几句。”想罢说道:“姐姐不要性急,事宽则圆,姐姐终久总要有女婿的,何必这么忙呢?”佳蕙红了脸道:“兄弟休要胡说。只因我家小姐待我恩深意重,又有老爷、太太愿意联婚之言,故此我才拿了手帕来,知会你家相公,叫他早早求婚,莫要耽误了大事。难道《诗经》二句诗在手帕上写的,你还不明白么?那明是韫玉待价之意。”锦笺道:“姐姐原来为此,我倒错会了意了。姐姐还不知道呢,我们相公此来,原是奉老爷之命,到此求婚。惟恐这里老爷不愿意,故此恳恳切切写了一封信,叫我们相公在此读书,是叫这里老爷知道知道我们相公的人品学问。如今姐姐既要知恩报恩,那手帕是不中用的,何不弄了真实著见的表记来。我们相公那里,有我一面承管。”坏事在此一句,所谓一言丧邦。佳蕙听了道:“兄弟放心。我们小姐那里,有我一面承管。咱二人务必将此事作成,庶不负主仆的情意一场。”说罢,佳蕙往后面去了,锦笺也就回转书房。

 

  凡事有一定的道理,不是强求的,不是混谋的。事不当成,你纵然强求、混谋,冥冥中自有舛错,终久不成。若是事有可成,只用略为谋求,用不着“强”“混”二字,不因不由地便成了。至于婚姻一节,更不是强求、混谋的。俗语说的“千里姻缘一线牵”,又云“是婚姻棒打不散”,原是有一定的道理。谁知遇见了佳蕙、锦笺两个,不能听其自然,无心中生出波澜,闹了个天翻地覆,险些儿性命难保。非是他二人安着坏心,有意陷害,却是一派天真烂漫,不知事体轻重。一个为感情,一个为逞能,及至事情叨登出来,他二人谁也不敢吐实,只落得后悔而已。

 

  且说佳蕙自与锦笺说明之后,处处留神,时刻在念。不料事有凑巧,牡丹小姐叫她收拾镜妆,她见有精巧玉钗一对,暗暗袖了一枝,悄悄递与锦笺。锦笺回转书房,得便开了书箱,瞧瞧无物可拿,见有一把扇子,拴得个紫金鱼的扇坠,连忙解下来,就势儿将玉钗放在箱内。却把前次的芙蓉手帕打开,刚要包上紫金鱼,见帕上字迹分明,他又展起才来,急忙提笔写上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”二句,然后将扇坠包裹,得意洋洋来见佳蕙道:“我说事成在我,姐姐不信。你看如何?”说罢,打开给佳蕙看了。佳蕙等得工夫大了,已然着急,见有个回礼,忙忙碌碌接了过来。“兄弟改日听信罢。”回手向衣襟一掖,转身就去了。

 

  刚走了不多时,只见巧娘的杏花儿,年方十二岁,极其聪明,见了佳蕙问道:“姐姐哪里去了?”佳蕙道:“我到花园掐花儿去来。”杏花道:“掐的花在哪里?给我几朵儿。”佳蕙道:“花尚未开,因此空手而回。”杏花儿道:“我不信,可巧一朵儿没有吗?我要搜搜。”说罢,拉住佳蕙不放。佳蕙藏藏躲躲,道:“你这丫头,岂有此理!慢说没花儿,就是有花儿,也犯不上给你。难道你怕走大了脚,不会自己掐去么?拉拉扯扯什么意思?”说罢,将衣服一顿,扬长去了。杏花儿觉得不好意思,红涨了脸,发话道:“这有什么呢?明儿我们也掐去,单希罕你的咧!”说着话往地下一看,见有一个包儿,连忙捡起,恰正是芙蓉手帕,包着紫金鱼儿,急忙拢在袖内,气忿忿回转姨娘房内而来。巧娘问道:“你往那里去来?又和谁怄了气了?因为什么噘着嘴?”杏花儿道:“可恶佳蕙,她掐了花来,我和她要一两朵,就不给,还摔打我。姨娘自想想,可气不可气!偏偏的她掉了一个包儿,我是再也不给他了!”巧娘听了,忙问道:“你捡了什么了?拿来我看。”杏花儿将包儿递将过来。不想巧娘一看,便生出许多的是非来了。

 

  你道为何?只因金辉自从遭贬之后,将宦途看淡了,每日间以诗酒自娱。但凡有可以消遣处,不是十天,就是半月,乐而忘返。家中多亏了何氏夫人调度的井井有条。惟有巧娘水性杨花,终朝尽盼老爷回来。谁知金公是放浪形骸之外,又不在妇人身上用工夫的。她便急得犹如热锅蚂蚁一般,如何忍耐得住?未免有些饥不择食,悄地里就与幕宾先生刮拉上了。俗语说,色胆大来,难保机关不泄。一日,正与幕宾在花园厅上刚然入港,恰值小姐与佳蕙上花园烧香,将好事冲散。偏这幕宾是个胆小的,惟恐事要发觉,第二日收拾收拾竟自逃走了。巧娘失了心上之人,她不思己过,反把小姐与佳蕙恨入骨髓,每每要将她二人陷害,又是无隙可乘。如今见了手帕,又有紫金鱼,正中心怀,便哄杏花儿道:“这个包儿既是捡的,你给我罢。我不白要你的,我给你做件衫子如何?”杏花儿道:“罢哟!姨娘前次叫我给先生送礼送信,来回跑了多少次,应许给我做衫子,到如今何尝做了呢?还提衫子呢,没的尽叫我们担个名儿罢了!”巧娘道:“往事休提。此次一定要与你做衫子的。并且两次合起来,我给你做件袷衫子如何?”杏花道:“果真那样,敢情是好。我这里先谢谢姨娘。”巧娘道:“不要谢。我还告诉你,此事也不可对别人说,只等老爷回来,你千万不要在跟前。我往后还要另眼看待于你。”杏花儿听了欢喜,满口应承。

 

  一日,金公因与人会酒,回来过晚,何氏夫人业已安歇。老爷怜念夫人为家计操劳,不忍惊动,便来到巧娘屋内。巧娘迎接就座,殷勤献茶毕,他便双膝跪倒道:“贱妾有一事禀老爷得知。”金公道:“你有何事?只管说来。”巧娘道:“只因贱妾捡了一宗东西,事关重大。虽然老爷知道必须访查明白,切不可声张。”说着话,便把手帕拿出,双手呈上。金公接过来一看,见里面包着紫金鱼扇坠儿,又见手帕上字迹分明,写着《诗经》四句,笔迹却不相同,前二句写得轻巧妩媚,后二句写得雄健草率。金辉看毕,心中一动,便问:“此物从何处拾来?”巧娘道:“贱妾不敢说。”金辉道:“你只管说来,我自有道理。”巧娘道:“老爷千万不要生气。只因贱妾给太太请安回来,路过小姐那里,拾得此物。”金辉听了,登时苍颜改变,无名火起,暗道:“好贱人!竟敢做出这样事来。这还了得!”即将手帕金鱼包好,拢在袖内。巧娘又加言道:“老爷,此事与门楣有关,千万不要声张,必须访查明白。据妾看来,小姐决无此事,或者是佳蕙那丫头也未可知。”老爷听了点了点头,一语不发,便上内书房安歇去了。不知后来金公如何办理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九十回 避严亲牡丹投何令 充小姐佳蕙拜邵公

  且说金辉听了巧娘的言语,明是开脱小姐,暗里却是葬送佳蕙。佳蕙既有污行,小姐焉能清白呢?真是君子可欺以其方。哪知后来金公见了玉钗,便把佳蕙抛开,竟自追问小姐,生生的把个千金小姐弄成布裙荆钗,险些儿丧了性命。可见他的机谋狠毒。言虽如此,巧娘说“焉知不是佳蕙那丫头。”这句话,说得何尝不是呢?他却有个心思,以为要害小姐,必先剪除了佳蕙。佳蕙既除,然后再害小姐就容易了。偏偏的遇见个心急性拗的金辉,不容分说,又搭着个纯孝的小姐不敢强辩,因此这件事倒闹得朦混了。

 

  且说金辉到了内书房安歇,一夜不曾合眼。到了次日,悄悄到了外书房一看,可巧施俊今日又会文去了。金公便在书房搜查,就在书箱内搜出一枝玉钗。仔细留神,正是给女儿的东西。这一气非同小可,转身来至正室,见了何氏,问道:“我曾给过牡丹一对玉钗,现在哪里?”何氏道:“既然给了女儿,必是女儿收着。”金辉道:“要来我看。”何氏便叫丫环到小姐那里去取。去了多时,只见丫环拿了一枝玉钗回来,禀道:“奴婢方才到小姐那里取钗,小姐找了半天,在镜箱内找了一枝。问佳蕙时,佳蕙病得昏昏沉沉,也不知那一枝哪里去了。小姐说,俟找着那一枝,即刻送来。”金辉听了,“哼”了一声,将丫环叱退,对夫人道:“你养的好女儿!岂有此理!”何氏道:“女儿丢了玉钗,容她慢慢找去。老爷何必生气?”金公冷笑道:“再要找时,除非把这一枝送在书房内便了!”何氏听了,诧异道:“老爷何出此言?”金公便将手帕、扇坠掷与何氏,道:“这都是你养的好女儿做的。”便在袖内把那一枝玉钗取出,道:“现有对证,还有何言支吾?”何氏见了此钗,问道:“此钗老爷从何得来?”金辉便将施生书箱内搜出的话说了,又道:“我看父女之情,给她三日限期,叫她寻个自尽,休来见我!”说罢,气忿忿的上外面书房去了。

 

  何氏见此光景,又是着急,又是伤心,忙忙来到小姐卧室。见了牡丹,放声大哭。牡丹不知其详,问道:“母亲,这是为何?”夫人哭哭啼啼,将始末原由述了一遍。牡丹听毕,只吓得粉面焦黄,娇音软颤,也就哭将起来。哭了多时,道:“此事从何说起!女儿一概不知。”叫乳母梁氏追问佳蕙去。谁知佳蕙自那日遗失手帕、扇坠,心中一急,登时病了,就在那日告假,躺在自己屋内休养。此时正在昏愦之际,如何答应上来。梁氏无奈,回转绣房道:“问了佳蕙,他也不知。”何氏夫人道:“这便如何是好!”复又痛哭起来。牡丹强止泪痕,说道:“爹爹既然吩咐孩儿自尽,孩儿也不敢违拗。只是母亲养了孩儿一场,未能答报,孩儿虽死也不瞑目。”夫人听至此,上前抱住牡丹道:“我的儿啦!你既要死,莫若为娘的也同你死了罢。”牡丹哭道:“母亲休要顾惜女儿。现在我兄弟方交七岁,母亲若死了,叫兄弟依靠何人?岂不绝了金门香烟么?”说罢,也抱住夫人痛哭不止。

 

  旁边,乳母梁氏猛然想起一计,将母女劝住,道:“老奴倒有一事回禀。我家小姐自幼稳重,闺门不出,老奴敢保断无此事。未免是佳蕙那丫头干的,也未可知。偏偏她又病得人事不知。若是等他好了再问,惟恐老爷性急,是再不能等的。若依着老爷逼勒小姐,又恐日后事明,后悔也就迟了。”夫人道:“依你怎么样呢?”梁氏道:“莫若叫我男人悄悄雇上船一只,两口子同着小姐,带佳蕙,投到唐县舅老爷那里,暂住几时。俟佳蕙好了,求舅太太将此事访查,以明事之真假。一来暂避老爷的盛怒,二来也免得小姐倾生。只是太太担些干系,遇便再求老爷便了。”夫人道:“老爷跟前我再慢慢说明。只是你等一路上叫我好不放心。”梁氏道:“事已如此,无可如何,听命由天罢了。”牡丹道:“乳娘此计虽妙,但只一件,我自幼从未离了母亲,一来抛头露面,我甚不惯;二来违背父命,我心不安,还是死了干净。”何氏夫人道:“儿呀,此计乃乳母从权之道。你果真死了,此事岂不是越发真了么?”牡丹哭道:“只是孩儿舍不得母亲,奈何?”乳娘道:“此不过燃眉之意。日久事明,依然团聚,有何不可?小姐如若怕出头露面,我更有一计在此。就将佳蕙穿了小姐的衣服,一路上说小姐卧病往舅老爷那里就医养病。小姐却扮作丫环模样,谁又晓得呢?”何氏夫人听了,道:“如此很好,你们就急急地办理去罢。我且安置安置老爷去。”牡丹此时心绪如麻,纵有千言万语,一字却也道不出来,止于说道:“孩儿去了。母亲保重要紧。”说罢大哭不止。夫人痛彻心怀,无奈何,狠着心去了。

 

  这里,梁氏将他男子汉找来,名叫吴能。既称男子汉,可又叫吴能,这明说是无能的男子汉。他但凡有点能为,如何会叫老婆做了奶子呢?可惜此事交给他,这才把事办坏了。他不及他哥吴燕能有本事,打得很好的刀。到了河边,不论好歹,雇了船只,然后又雇了小轿三乘,来至花园后门。奶娘梁氏带领小姐与佳蕙,乘轿至河边上船。一篙撑开,飘然而去。

 

  且说金辉气忿忿离了上房,来到了书房内。此时,施生已回,见了金公,上前施礼。金辉洋洋不睬。施俊暗道:“他如何这等慢待与我?哦,是了。想是嗔我在这里扰他了。可见人情险恶,世道浇薄。我又非倚靠他的门楣觅生活,如何受他的厌气?”想罢,便道:“告禀大人得知,小生离家日久,惟恐父母悬望,我要回去了。”金辉道:“很好。你早就该回去!”施俊听了这样口气,登时羞得满面红涨,立刻唤锦笺备马。锦笺问道:“相公往哪里去?”施俊道:“扯臊,自有去处,你备马就是了。谁许你问?狗才!你仔细,休要讨打!”锦笺见相公动怒,一声儿也不敢言语,急忙备了马来。施生立起身来,将手一拱,也不拜揖,说声“请了”。金辉暗道:“这畜生如此无礼,真正可恶!”又听施生发话道:“可恶呀,可恶!真正岂有此理!”金辉明明听见,索性不理他了,以为他年少无状。又想起施老爷来,他如何会生出这样子弟,未免叹息了一番。然后将书籍看了看,依然照旧。又将书籍打开看了看,除了诗文之外,止有一把扇儿是施生落下的,别无他物。可惜施生忙中有错,来时原是孤然一身,所有书籍典章全是借用这里的。他只顾生气,却忘了扇儿放在书籍之内。彼时若是想起,由扇子追问扇坠,锦笺如何隐瞒?何况当着金辉再加以质证,大约此冤立刻即明。偏偏的施生忘了此扇,竟遗落在书籍之内。扇儿虽小,事关重大。凡事当隐当现,自有一定之理。若是此时就明白此事,如何又生出下文多少的事来呢?

 

  且说金辉见施俊赌气走了,便回至内室。见何氏夫人哭了个泪人一般,甚是凄惨。金辉一语不发,坐在椅上叹气。忽见何氏夫人双膝跪倒,口口声声:“妾身在老爷跟前请罪。”老爷连忙问道:“端的为何?”夫人将女儿上唐县情由述了一遍,又道:“老爷只当女儿已死,看妾身薄面,不必深究了。”说罢,哭瘫在地。金辉先前听了急得跺脚,惟恐丑声播扬。后来见夫人匍匐不起,究竟是老夫老妻,情分上过意不去,只得将夫人搀起来道:“你也不必哭了。事已如此,我只好置之度外便了。”

 

  金辉这里不究,哪知小姐那里生出事来。只因吴能忙着雇船,也不留神,却雇了一只贼船。船家弟兄二人,乃是翁大、翁二,还有一个帮手王三。他等见仆妇男女二人带领着两个俊俏女子,而且又有细软包袱,便起了不良之意,暗暗打号儿。走不多时,翁大忽然说道:“不好了,风暴来了。”急急将船撑到幽僻之处。先对奶公道:“咱们需要祭赛祭赛方好。”吴能道:“这里那讨香蜡纸马去?”翁二道:“无妨,我们船上皆有,保管预备的齐整,只要客官出钱就是了。”吴能道:“但不知用多少钱?”翁二道:“不多,不多,只要一千二百钱足以够了。”吴能道:“因什么要许多钱?”翁二道:“鸡、鱼、羊头三牲,再加香蜡纸锞,这还多吗?敬神佛的事儿,不要打算盘。”吴能无奈,给了一千二百钱。不多时,翁大请上香。奶公出船一看,见船头上面放的三个盘子,中间是个少皮无毛的羊脑袋,左边是只折脖缺膀的鸡架子,右边是一尾飞鳞凹目的鲤鱼干。再搭上四露五落的一挂元宝,还配着滴溜搭拉的几片干张。更可笑的是少颜无色三张黄钱;最可怜的七长八短的一束高香。还有那一高一矮的一对瓦灯台上,插着不红不白的两个蜡头儿。吴能一见,不由地气往上撞,道:“这就是一千二百钱办的么?”翁二道:“诸事齐备,额外还得酒钱三百。”吴能听了,发急道:“你们不是要讹吓!”翁大道:“你这人祭赛不虔,神灵见怪,理应赴水,以保平安。”说罢,将吴能一推,“噗咚”一声落下水去。乳母船内听着不是话头,刚要出来,正见他男子汉被翁大推下水去,心中一急,连嚷道:“救人呀,救人!”王三奔过来就是一拳。乳母站立不稳,摔倒船内,又嚷道:“救人呀,救人呀!”牡丹此时在船内,知道不好,极力将竹窗撞下,随身跳入水中去了。翁大赶进舱来,见那女子跳入水内,一手将佳蕙拉住,道:“美人不要害怕,俺和你有话商量。”佳蕙此时要死不能死,要脱不能脱,只急得通身是汗,觉得心内一阵清凉,病倒好了多一半。外面,翁二和王三每人一枝篙,将船撑开。佳蕙在船内被翁大拉着,急得他高声叫喊:“救人呀,救人!”

 

  忽见那边飞也似来了一只快船,上面站着许多人,道:“这船上害人呢,快上船进舱搜来。”翁二、王三见不是势头,将篙往水内一拄,“飕”地一声跳下水去。翁大在舱内,见有人上船,说进舱搜来,他惟恐被人捉住,便从窗户蹿出,赴水逃生去了。可恨他三人贪财好色,枉用心机,白白地害了奶公并小姐落水,也只得赤手空拳,赴水而去。

 

  且言众人上船,其中有个年老之人道:“你等莫忙,大约贼人赴水脱逃。且看船内是什么人。”说罢,进舱看时,谁知梁氏藏在床下,此时听见有人,方才从床下爬出。见有人进来,她便急中生智道:“众位救我主仆一命。可怜我的男人被贼人陷害,推在水内淹死。丫环着急,蹿出船窗投水,也死了。小姐又是疾病在身,难以动转。望乞众位见怜。”说罢,泪流满面。这人听了,连说道:“不要啼哭,待我回那老爷去。”转身去了。梁氏悄悄告诉佳蕙,就此假充小姐,不可露了马脚。佳蕙点头会意。

 

  那人去不多时,只见来了仆妇丫环四五个,搀扶假小姐,叫梁氏提了包裹,纷纷乱乱,一阵将祭赛的礼物踏了个稀烂,来到官船之上。只见有一位老爷坐在大圈椅上面,问道:“那女子家住哪里?姓什么?慢慢地讲来。”假小姐向前万福,道:“奴家金牡丹,乃金辉之女。”那老爷问道:“那个金辉?”假小姐道:“就是做过兵部尚书的。只因家父连参过襄阳王二次,圣上震怒,将我父亲休致在家。”只见那老爷立起身来,笑吟吟地道:“原来是侄女到了。幸哉,幸哉。何如此之巧耶!”假小姐连忙问道:“不知老大人为谁?因何以侄女呼之?请道其详。”那老爷笑道:“老夫乃邵邦杰,与令尊有金兰之谊。因奉旨改调长沙太守,故此急急带了家眷前去赴任。今日恰好在此停泊,不想救了侄女,真是天缘凑巧。”假小姐听了,复又拜倒,口称“叔父”。邵老爷命丫环搀起,设座坐了。方问道:“侄女为何乘舟,意欲何往?”不知假小姐说出什么话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九十一回 死里生千金认张立 苦中乐小侠服史云

  且说假小姐闻听邵公此问,便回答道:“侄女身体多病,奉父母之命,前往唐县就医养病。”邵老爷道:“这就是令尊的不是了。你一个闺中弱质,如何就叫奶公、奶母带领去赴唐县呢?”假小姐连忙答道:“平素时常往来。不想此次船家不良,也是侄女命运不济。”邵老爷道:“理宜将侄女送回,奈因钦限紧急,难以迟缓。与其上唐县,何不随老夫到长沙,现有老荆同你几个姊妹,颇不寂寞。俟你病体好时,我再写信与你令尊。不知侄女意下何如?”假小姐道:“既承叔父怜爱,侄女敢不从命?但不知婶母在于何处,待侄女拜见。”邵老爷满心欢喜,连忙叫仆妇丫环,搀着小姐送至夫人船上。原来邵老爷有三个小姐,见了假小姐无不欢喜。从此佳蕙就在邵老爷处将养身体。他原没有什么大病,不多几日也就好了。夫人也曾背地里问过他有了婆家没有,他便答道:“自幼与施生结亲。”夫人也悄悄告诉了老爷。

 

  自那日开船,行至梅花湾的双岔口,此处却是两条路:一股往东南,却是上长沙;一股往东北,却是绿鸭滩。且说绿鸭滩内有渔户十三家,内中有一人,年纪四旬开外,姓张名立,是个极其本分的,有个老伴儿李氏。老两口儿无儿无女,每日捕鱼为生。这日,张老儿夜间撒下网去,往上一拉,觉得沉重,以为得了大鱼,连唤:“妈妈快来,快来!”李氏听了,出来问道:“大哥唤我做什么?”这老两口子素来就是这等称呼:男人管着女人叫妈妈,女人管着男人叫大哥。当初不知是怎么论的,如今惯了,习以为常。张立道:“妈妈帮我一帮,这个行货子可不小。”李氏上前帮着拖上船来,将网打开看时,却是一个女尸,还有竹窗一扇托定。张立连连啐道:“晦气,晦气!快些掷下水去。”李氏忙拦道:“大哥不要性急,待我摸摸还有气息没有。岂不闻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吗?”果然摸了摸,胸前轻微跳动,说道:“还有气息,快些控水。”李氏又舒掌揉胸。不多时清水流出不少,方才渐渐苏醒,哼哼出来。婆子又扶他坐起,略定定神,方慢慢呼唤,细细柯明来历。

 

  原来此女就是牡丹小姐。自落水之后,亏了竹窗托定,顺水而下,不计里数,漂流至此。自己心内明白,不肯说出真情。答言是唐县宰的丫环,因要接金小姐去,手扶竹窗,贪看水面,不想竹窗掉落,自己随窗落水,不知不觉漂流至此。“请问妈妈贵姓?”李氏一一告诉明白,又悄悄和张立商量道:“你我半生无儿无女,我今看见此女生的十分俏丽,言语聪明,咱们何不将他认为女儿,将来岂不有靠么?”张立道:“但凭妈妈区处。”李氏便对牡丹说了。牡丹自叹命运乖蹇,情愿做田妇村姑,连声应允。李氏见牡丹应了,欢喜非常。登时疼女儿的心盛,也不顾捕鱼,急急催大哥快快回庄,好与女儿换衣服。

 

  张立撑开船,来至庄内。李氏搀着牡丹进了茅屋,找了一身干净衣服,叫小姐换了。本是珠围翠绕,如今改了荆钗布裙。李氏又寻找茶叶,烧了开水,将茶叶放在锅内,然后用瓢和弄个不了,方拿过碗来,擦抹净了,吹开沫子,舀了半碗,擦了碗边,递与牡丹道:“我儿喝点热水,暖暖寒气。”牡丹见她殷勤,不忍违却,连忙接过来,喝了几口。又见她将茶淘出,从新刷了锅,舀上一瓢水,找出小米面,做了一碗热腾腾的白水小米面的咯哒汤,端到小姐面前,放下一双黄油四楞竹箸,一个白沙碟儿腌萝卜条儿。牡丹过意不去,端起碗来喝了点儿,尝着有些甜津津的,倒没有别的味儿,于是就喝了半碗。咬了一点萝卜条儿,觉着紥口的咸,连忙放下了。她因喝了半碗热汤,登时将寒气散出,满面香汗如沉。婆子在旁看见,连忙掀起衣襟轻轻给牡丹拂试,更露出本来面目,鲜妍非常。婆了越瞧越爱,越爱越瞧,如获至宝一般。又见张立进来问道:“闰女这时好些了?”牡丹道:“请爹爹放心。”张立听小姐的声音改换,不象先前微弱,而且活了不足五十岁,从来没听见有人叫他“爹爹”二字,如今听了这一声,仿佛成仙了道,醍醐灌顶,从心窝里发出一股至性达天的乐来,哈哈大笑道:“妈妈,好一个闰女呀!”李氏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说罢,二人大笑不止。

 

  此时天已发晓。李氏便和张立商议,说:“女儿在县宰处,必是珍馐美味惯了,千万不要委屈了他。你卖鱼回来时,千万买些好吃食回来。”张立道:“既如此,我秤些肥肉,再带些豆腐白菜,你道好不好?”李氏道:“很好,就是如此。”乡下人不懂得珍馐,就知肥肉是好东西,若动了豆腐白菜,便是开斋,这都是轻易不动的东西。其实又费几何?他却另有个算盘。他道有了好菜,必要多吃;既多吃,不但费莱,连饭也是费的。仔细算来,还是不吃好菜的好。如今,他夫妻乍得了女儿,一来怕女儿受屈,二来又怕女儿笑话,瞧不起,因又发着狠儿,才买肉买菜,调着样儿收拾出来。牡丹不过星星点点的吃些就完了。

 

  一来二去,人人纳罕儿,说张老者老两口儿想开了,无儿无女,天天弄嘴吃。就有搭讪过来闻闻香味的意思,遇巧就要尝尝。谁知到了屋内一看,见床上坐着一位花枝招展、犹如月殿嫦娥、瑶池仙女似的一位姑娘。这一惊不小,各各追问起来,方知老夫妻得了义女,谁不欢喜,谁敢怠慢,登时传扬开了。十二家渔户俱各要前来贺喜。其中有一人姓史名云,会些武艺,且胆量过人,是个见义勇为男子;因此这些渔人们皆器重他,凡遇大小事儿,或是他出头,或是与他相商。他若定了主意,这些渔户们没有不依的。如今要与张老儿贺喜,这十一家,三一群,五一伙,陆陆续续俱各找了他去,告诉他张老儿得女儿的情由。

 

  史云听了,拍手大笑道:“张大哥为人诚实,忠厚有余,如今得了女儿,将来必有好报。这是他老夫妻一片至诚所感。列位到此何事?”众人道:“因要与他贺喜,故此我等特来计较计较。”史云道:“很好,咱们庄中有了喜事,理应作贺。但只一件,你我俱是贫苦之人,家无隔宿之粮,谁是充足的呢?大家这一去,人也不少,岂不叫张大哥为难么?既要与他贺喜,总要大家真乐方好。依我倒有个主意。咱们原是鱼行生理,乃是本地风光。大家以三日为期,全要辛苦辛苦,奋勇捕了鱼来,俱各交在我这里出脱。该留下咱们吃的留下吃,该卖的卖了钱,买调和沽酒,全有我呢。”又对一人道:“老弟,你这两天要常来。你到底认得几个字,也拿得起笔来,有可以写的,需要帮着我记记方好。”原来这人姓李,满口应承道:“我天天早来就是了。”史云道:“更有一宗要紧的。是日大家去时,务必连桌凳俱要携了去方好,不然张大哥那里如何有这些凳子桌子家伙呢?咱们到了那里,大家动手,索性不用张大哥张罗,叫他夫妻安安稳稳乐一天。只算大家凑在一处,热热闹闹地吃喝一天就完了。别的送礼送物,皆是虚文,一概不用。众位以为何如?”众人听罢,俱各欢喜道:“好极,好极,就是这样罢。但只一件,其中有人口多的,有少的,这怎么样呢?”史云道:“全有我呢,包管平允,谁也不能吃亏,谁也不能占便宜。其实乡里乡亲,何在乎这上头呢?然而办事必得要公。大家就辛苦辛苦罢。我到张大哥那里,给他送信去。”

 

  众人散了,史云便到了张立的家中,将此事说明。又见了牡丹,果真是如花似玉的女子,快乐非常。张立便要张罗起事来。史云道:“大哥不用操心,我已俱各办妥。老兄就张罗下烧柴就是了,别的一概不用。”张立道:“我的贤弟,这个事不容易,如何张罗下烧柴就是了呢?”史云道:“我都替老兄打算下了,样样俱全,就短柴火,别的全有了。我是再不撒谎的。”张立仍是半疑半信的,只得深深谢了。史云执手回家去了。

 

  众渔人果然齐心努力,办事容易得很。真是争强赌胜,竟有出去二三十里地捕鱼去的,也有带了老婆孩儿去的,也有带了弟男子侄去的。刚到了第二天,交至史云处的鱼虾真就不少。史云裁夺着,各家平匀了,估量着够用的,便告诉他等道:“某人某人交得多,明日不必交了;某人某人交得少,明日再找补些来。”他立刻找着行头,公平交易,换了钱钞,沽酒买菜,全送至张立家中。张立见了这些东西,又是欢喜,又是着急。欢喜的是,得了女儿,如此风光体面;着急的是,这些东西可怎么措置呢?史云笑道:“这有何难?我只问你烧柴预备下了没有?”张立道:“预备下了。你看靠着篱笆那两垛可够了么?”史云瞧了瞧,道:“够了,够了。还用不了呢。烧柴既有,老兄你就不必管了。今夜五鼓,咱们乡亲都来这里,全是自己动手。你不用张罗,静等着喝喜酒罢。”张立听了,哈哈大笑道:“全仗贤弟分心。劣兄如何当得起!”史云笑道:“有甚要紧,一来给老兄贺喜,二来大家凑个热闹,畅快畅快,也算是咱们渔家乐了。”

 

  正说间,只见有许多人,扛着桌凳的,挑着家伙的,背着大锅的,又有倒换挑着调合的,还有和伙挑着菜蔬的,纷纷攘攘送来。老儿接迎不暇,登时丫丫叉叉的一院子。也就是绿鸭滩,若到别处,似这样行人情的也就少少儿的。全是史云张罗帮忙,却好李弟老的也来了,将东西点明记帐,一一收下。张老儿惟恐错了,还要自己记了暗记儿。来一个,史云嘱咐一个道:“乡亲明日早到,不要退了,千万千万。”至黄昏时俱收齐了,史云方同李弟老的回去了。

 

  次日四鼓时,史云与李弟老的就来了。果是五鼓时众乡亲俱各来到。张老儿迎着道谢。史云便分开脚色,谁挖灶烧火,谁做菜蔬,谁调座位,谁抱柴挑水,俱不用张立操一点心。乐得个老头儿出来进去,这里瞧瞧,那里看看,犹如跳圈猴儿一般。一会儿又进屋内问妈妈道:“闺女吃了什么没有?”李氏道:“大哥不用你张罗,我与女儿自会调停。”张立猛见李氏,笑道:“嗳呀,妈妈今日也高了兴了,竟自洗了脸,梳了头了。”李氏笑道:“什么话呢!众乡亲贺喜,我若黑摸乌嘴的,如何见人呢?你看我这头,还是女儿给我梳的呢。”张立道:“显见得你有了女儿,就支使我那孩子梳头。再过几时,你吃饭还得女儿喂你呢!”李氏听了,啐道:“呸!没的瞎说白道的了。”张立笑吟吟地出去了。

 

  不多时,天已大亮,陆陆续续田妇村姑俱各来了。李氏连忙迎出,彼此拂袖道喜,道谢,又见了牡丹,一个个咂嘴吐舌,无不惊讶。牡丹到了此时,也只好随乡入乡,接待应酬;略为施展,便哄得这些人挤眉弄眼,拱肩缩背,不知如何是好,真是丑态百出。

 

  到了饭得之时,座儿业已调好:屋内是女眷,所有桌凳俱是齐全的,就是家伙也是挑秀气的;外面院子内是男客,也有高桌,也有矮座,大盘小碗,一概不拘。这全是史云的调停,真真也难为他。大家不论亲疏,以齿为序,我拿凳子,你拿家伙,彼此嘻嘻哈哈,团团围住,真是爽快。霎时杯盘狼藉,虽非佳肴美味,却是鲜鱼活虾,荤素俱有,左添右换,以多为盛。大家先前慢饮,后来有些酒意,便呼么喝六豁起拳来。张立叫了个“七巧”,史云叫了个“全来”。忽听外面接声道:“可巧俺也来了,可不是全来吗。”史云便仰面往外侧听,张立道:“听他则甚?咱们且豁拳。”史云道:“老兄且慢,你我十三家俱各在此,外面谁敢答言?待我出去看来。”说罢,立起身来,启柴扉一看,见是个年幼之人,背着包裹,正在那里张望。史云“咄”地一声,道:“你这后生窥探怎的?方才答言的,敢则是你么?”年幼的道:“不敢,就是在下。因见你们饮酒热闹,不觉口内流涎,俺也要沽饮几杯。”史云道:“此处又非酒肆饭铺,为何说‘沽饮’二字?你妄自答言,俺也不计较于你。快些去罢。”说毕刚要转身,只见少年人一伸手将史云拉住,道:“你说不是酒肆,为何有这些人聚饮?敢是你欺负我外乡人么?”史云听了,登时喝道:“你这小厮好生无礼!俺饶放你去,你反拉我不放。说欺负你,俺就欺负你,待怎么?”说着扬手就是一掌打来。年幼之人微微一笑,将掌接住,往怀里一拉,又往外一搡,只听“咕咚”,史云仰面栽倒在地,心中暗道:“好大力量!倒要留神。”急忙起来,复又动手。只见张立出来,劝道:“不要如此,有话慢说。”问了原由,便对年幼的道:“老弟,休要错会了意,这真不是酒肆钣铺。这些乡亲俱是给老汉贺喜来的。老弟如要吃酒,何妨请进,待老汉奉敬三杯。”年幼的听见了酒,便喜笑颜开道:“请问老丈贵姓。”张立答了姓名。他又问史云,史云答道:“俺史云,你待怎么?”年幼的道:“史大哥,恕小弟莽撞,休要见怪!”说罢,一揖到地。未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九十二回 小侠挥金贪杯大醉 老葛抢雉惹祸着伤

  且说史云见年幼之人如此,闹得倒不好意思了,连忙问道:“足下贵姓?”年幼的道:“小弟艾虎。只因要上卧虎沟,从此经过,见众位在此饮酒作乐,不觉口渴。既蒙赐酒,感领厚情。请了。”说罢,迈步就进了柴门。

 

  你道艾虎如何来到此处?只因他与施俊结拜之后,每日行程五里也是一天,十里也算一站。若遇见好酒,不定住三天五天,喝醉了就睡,睡醒了又喝。左右是蒋平不心疼的银子,由着他的性儿花罢了。当下众渔户见张立、史云同了个年幼之人进来,大家都不认得,止于一拱手而已。

 

  史云便将艾虎让在自己一处。张立拿起壶来满满斟了一杯递与艾虎。艾虎也不谦让,连忙接过来一饮而尽。史云接过来也斟了一杯,艾虎也就喝了。他又复与二人各斟一杯,自己也陪了一杯。然后慢慢问道:“方才老丈说府上贺喜,不知为着何事?”史云代为说明。艾虎哈哈大笑,道:“原来如此,理当贺的。”说罢,向兜肚内掏出两锭银子,递与张立道:“些须薄礼,望乞收纳。”张立如何肯接。艾虎强扭强捏的揣在他怀内。

 

  张立无奈,谢了又谢,转身来到屋内,叫声:“妈妈,这是方才一位小客官给女儿的贺礼,好好收了。”李氏接来一看,见是两锭五两的锞子,不由吃惊道:“嗳哟,如何有这样的重礼呢?”正说间,牡丹过来,问道:“母亲,什么事?”张立便将客官送贺礼的事说了。牡丹道:“此人可是爹爹素来认得的么?”张立道:“并不认得。”牡丹道:“既不认得,萍水相逢,就受他如此厚礼,此人就令人难测。焉知他不是恶人暴客呢?据孩儿想来,还是不受他的为是。”李氏道:“女儿说的是。大哥趁早儿还他去。”张立道:“真是闰女想的周到。我就还他去。”仍将银子接过,出外面去了。

 

  此时,那些田妇村姑已皆看得呆了,一个个黑漆漆的眼珠儿,瞅着那白花花的银子,觉得心里扑腾扑腾乱跳,脸上唿哒唿哒地冒火,暗想道:“这张老夫妻何等造化,又得女儿,又发财,谁能赶的上他呢?”后见牡丹说了几句,他老两口子连连称是,竟把那么大的两锭银子,滴溜圆的好东西,又还回人家去了,都说可惜了儿的。也有说找上门来送礼,竟会不收;也有说张老夫妻乍得女儿,太由性了。大家纷纷议论不休。

 

  张立当下拿回银子,见了艾虎说道:“方才老汉与我老伴并女儿一同言明。他母女说客官远道而来,我等理宜尽地主之情,酒食是现成的,如何敢受如此厚礼。仍将原银奉还,客官休要见怪。”艾虎道:“这有甚要紧。难道今日此举,老丈就不耗费资财么?权当做薪水之资就是了。”张立道:“好叫客官得知,今日此举,全是破费众乡亲的。不信只管问我们史乡亲。”史云在旁答道:“此话千真万真,决不欺哄。”艾虎道:“俺的银子已经拿出,如何又收回呢?也罢,俺就烦史大哥拿此银两,明日照旧预备。今日是俺扰了众乡亲,明日是俺作东,回请众位乡亲。如若少了一位,俺是不依史大哥的。”

 

  史云见此光景,连忙说道:“我看艾客官是个豪爽痛快人,莫若张大哥从实收了罢,省得叫客官为难。”张立只得又谢了。

 

  史云便陪着艾虎左一碗,右一碗,把个史云也喝得愣了,暗道:“这样小小年纪,却有如此大量。”就是别人,也往这边瞅着。喝来喝去,小侠渐渐醉了,前仰后合,身体乱晃,就靠着桌子垂眉闭眼。史云知他酒深,也不惊动他。不多时,只听呼声震耳,已人梦乡。艾虎既是如此,众渔人也就醺醺。独有张立、史云喝得不多。张立是素来不能多饮的。史云酒量却豪,只因与张老儿张罗办事,也就不肯多喝了。张立仍是按座张罗。

 

  忽听外面有人唤道:“张老儿在家么?”张立忙出来一看,不由地吃了一惊,道:“二位请了。到此何事?”二人道:“怎么你倒问我们?今日是谁的班儿了?”

 

  你道此二人是谁?原来是黑狼山的喽罗。自从蓝骁占据了此山,知道绿鸭滩有十三家渔户,定了规矩,每日着一人值日,所有山上用的鱼虾,皆出在值日的身上。这日正是张立值日,他只顾贺喜,就把此事忘了。今日喽罗来了,方才想起,连忙告罪道:“是老汉一时忽略,望乞二位在头领跟前方便方便。明日我多备鱼虾,补还上就是了。”二喽罗道:“你这话竟是胡说!明日补还,今日大王先空一顿吗?我们全不管,你今日只好跟了我们去见头领。有什么说的,你自己去说罢。”此时,史云已然出来,连忙插言道:“二位不要如此。委是张伙计今日有事,务求包容包容。”就把他得女儿贺喜的话说了一遍。

 

  二喽罗听了道:“既是如此,我们瞧瞧你这闺女。回去见了头领也好回话。”说罢,不容张立依不依,硬往里走。到了屋内,见了牡丹,暗暗喝彩。转身出来,一眼瞧见了艾虎在那里端坐不动。原来众人见喽罗进来,知有事故,胆大的站起来在一旁听着,胆小的怕有连累也就溜了,独有艾虎坐在那里。这喽罗如何知道他是沉醉酣睡呢,大声嗔喝道:“他是什么人?竟敢见了我昂不为礼,这等可恶!快快与我绑了,解上山去。”张立忙上前分解道:“他不是本庄之人,而且沉醉了,求爷们宽恕。”史云在旁也帮着说话,二喽罗方气忿忿的去了。

 

  众人见喽罗去了,嘈嘈杂杂,议论不休。史云便和张立商议,莫若将这客官唤醒,叫他早些去罢,省得连累了他。张立听了,急急将艾虎唤醒,说明原由。艾虎不听则可,听了时一声怪叫,道:“嗳哟哟,好山贼野寇!俺艾虎正要寻他,他反来捋虎须。待他来,有俺自对付他!”张立着急,只好苦劝。

 

  忽听得人喊马嘶,早有渔户跑得张口结舌,道:“不……不好了,葛头领带领人马入庄了。”张立听了,只吓得浑身乱抖。艾虎道:“老丈不要害怕,有俺在此。”说罢,将包袱递与张立,回头叫道:“史大哥,随俺来。”刚然出了柴扉,只见有三二十名喽罗簇拥着一个贼头骑在马上,声声叫道:“张老儿,闻得你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,正好与俺匹配。俺如今特来求亲。”艾虎听了,一声咤叱道:“你这厮叫什么?快些说来!”马上的道:“谁不晓得俺葛瑶明,绰号蛤蜊蚌子吗?你是何人,竟敢前来多事?”艾虎道:“我只当是蓝骁那厮,原来是个无名的小辈。俺艾虎爷爷在此,你敢怎么?”葛瑶明听了,喝道:“好小厮,满口胡说!”吩咐喽罗将他绑了。唿喇上来了四五个。艾虎不忙不慌,两只膀臂往左右一分,先打倒了两个,一转身,抬腿又踢倒了一个。众喽罗见小爷猛勇,又上来了十数个,心想以多为胜。哪知小侠指东打西,蹿南跃北,犹如虎荡羊群,不大的工夫打了个落花流水。

 

  史云在旁见小爷英勇非常,不由喝彩,自己早托定五股鱼叉,猛然喊了一声,一个箭步竟奔葛瑶明而来。原来这些喽罗以为渔户好欺负,并未防备,皆是赤手而来。独葛瑶明腰间系着一把顺刀,见众喽罗不是艾虎对手,刚然拔刀要上前相助,史云鱼叉已到,连忙用刀一迎。史云把叉往回里一抽,谁知叉上有倒须钩儿,早把顺刀拢住。史云力猛,葛瑶明在马上一晃,手不吃劲,当啷啷顺刀落地,说声“不好!”将马一带,哧溜的往庄外就跑。众喽罗见头领已跑,大家也抱头鼠窜而去。

 

  艾虎打得高兴,哪里肯放。上前将葛瑶明的刀捡起就追。史云也便大喊“赶呀”,手内托定五股鱼叉,也追下去了。艾虎追出庄外,见贼人前面乱跑,他便撒腿紧紧追赶。俗云“归师勿掩,穷寇莫追”。如今小侠真是初生的犊儿不怕虎,又仗着自己的本领,哪把这一群山贼放在眼里。又搭着史云也是一勇之夫,随后紧赶。看看来至山环之内,只见艾虎平空的栽倒在地,两边跑出多少喽罗,将艾虎按住,捆绑起来。史云见了,说声“不好!”急转身往回里就跑,给庄中送信去了。

 

  你道艾虎如何栽倒?只因葛贼骑马跑的快,先进了山环,便有把守的喽兵,他就吩咐暗暗埋伏绊脚绳。小侠哪里理会,他是跑开了,冷不防,焉有不栽倒之理呢?众喽罗拿了艾虎,葛瑶明业已看见,忙将喽兵分为两路,着十五人押着艾虎,同着自己上山。十五人回转庄中,到张老儿家抢亲。葛贼洋洋得意,将马驮了艾虎,忙忙的入山。

 

正走之间,只见一只野鸡打空中落下。葛瑶明上前捡起一看,见鸡胸流血,知是有人打的。复往前面一看,早见有人嚷道:“快些将山鸡放下,那是我们打的。”葛贼仔细一看,原来是个极丑的女子,约有十五六岁。葛瑶明道:“这鸡是你的么?”丑女子道:“是我的。”葛贼道:“你休要哄我。既是你的,你手无寸铁,如何会打下野鸡来?”丑女子道:“原是我姐姐打的。不信你看那树下站的不是。”葛贼转脸一看,见一女子生得美貌非常,果然手握弹弓,在那里站立。葛贼暗暗欢喜,道:“我老葛真是红鸾星照命!张老儿那里有了一个,如今又遇见一个。这才是双喜临门呢!”想罢,对丑女子道:“你说你姐组打的,我不信。叫你姐姐跟了我去,我们山后头有野鸡,叫她打一只我看看。”说罢,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瞅着那边女子。女子大怒,道:“你若不还,只怕你姑娘不容你过去。”说毕,拉开架式,就便动手。只听葛瑶明“嗳哟”一声,仰面栽倒在地,挣紥着爬起来,早见两眉攒中流下血来。丑女子已知是姐姐用铁丸打的,不容他站稳,飕地一声,飞起二七的金莲,照后心当地就是一脚。葛瑶明倒听教训,噗哧地一声,嘴吃屎又躺下了。众喽罗一拥齐上。丑女子微微冷笑,抬了抬手,一个个东倒西歪;动了动脚,一个个呲牙咧嘴。此时,葛贼知道女子厉害,不敢抵敌,爬起来就跑。众人见头领跑了,谁还敢怠慢,也就唧遛咕噜地一齐跑了。丑女子正在赶打喽卒,忽听有人高声喝彩叫好。不知后文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九十三回 辞绿鸭渔猎同合伙 归卧虎姊妹共谈心

  且说丑女子将众喽卒打散,单单剩下了捆绑的艾虎在马上驮着,又高阔,又得瞧。见那丑女子打这些人犹如捕蝶捉蜂,轻巧至甚,看到痛快处,不由地高声叫好喝彩,扯开嗓子哈哈大笑道:“打得好!打得妙!”正在快乐,忽听丑女子问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艾虎方住笑,说道:“俺叫艾虎,是被他们暗算拿住的。”丑女子道:“有个黑妖狐与北侠,你可认得么?”艾虎道:“智化是我师父,欧阳春是我义父。”丑女子道:“如此说来,是艾虎哥哥到了。”连忙上前,解了绳缚。艾虎下马深深一揖,道:“请问姐姐贵姓?”丑女子道:“我名秋葵。沙龙是我义父。”艾虎道,“方才用弹弓打贼人的,那是何人?”秋葵道:“那就是我姐姐凤仙,乃我义父的亲女儿。”说话间,便招手道:“姐姐,这里来。”凤仙在树下见秋葵给艾虎解缚,心甚不乐,暗暗怪道:“妹子好不晓事,一个女儿家不当近于男子。这是什么意思?”后来见秋葵招手,方慢慢过来,道,“什么事?”秋葵道:“艾虎哥哥到了。”凤仙听了艾虎二字,不由地将艾虎看了一看,满心欢喜,连忙向前万福。艾虎还了一揖。

 

  忽听半山中一声咤叱道:“好两个无耻的丫头,如何擅敢与男子见礼?”凤仙、秋葵抬头一看,见山腰里有三人,正是铁面金刚沙龙,与两个义弟,一名孟杰,一名焦赤。秋葵便高声唤道:“爹爹与二位叔父这里来。艾虎哥哥在此。”右边的焦赤听了道:“嗳呀,艾虎侄儿到了!大哥快快下山呀。”说着话,他就“突、突、突、突”跑下山来,嚷道:“哪个是艾虎侄儿?想煞俺也!”

 

  你道焦赤为何说此言语?只因北侠与智公子、丁二官人到了卧虎沟,叙话说至盗冠拿马朝贤一节,其中多亏了艾虎,如何少年英勇,如何胆量过人,如何开封首告,亲身试铡,五堂会审,救了忠臣义士,从此得了个小侠之名。说得个孟杰、焦赤一边听着,一边乐了个手舞足蹈。惟有焦赤性急,恨不得立刻要见艾虎。自那日起,心里时刻在念。如今所说到了,他如何等得,立时要会,先跑下山来,乱喊乱唤,说:“想煞俺也。”艾虎听了,也觉纳闷,道:“此人是谁呢?我从来未见过他,想我做什么?”及至来到切近,焦赤扔了钢叉,双手抱住艾虎,右瞧左看,左观右瞧。艾虎不知为何,挺着身躯纹丝儿不动。只听焦赤哈哈大笑道:“好呀,果然不错!这亲事做定了。”说着话,沙龙、孟杰俱各到了。焦赤便嚷道:“大哥,你看看相貌,好个人品!不要错了主意。这门亲事做定了。”沙龙忙拦道:“贤弟太莽撞了。此事也是乱嚷的么?”

 

  原来北侠与智公子听见沙员外有个女儿名叫凤仙,一身的武艺,更有绝技,是金背弹弓,打出铁丸百发百中。因此一个为义儿,一个为徒弟,转托丁二爷在沙员外跟前求亲。沙龙想了一想,既是黑妖狐的徒弟,又是北侠的义儿,大约此子不错,也就有些愿意了。彼时对丁二爷说道:“既承欧阳兄与智贤弟愿结秦晋,劣兄无不顺从。但我有个心愿,秋葵乃劣兄受了托孤重任,认为义女。我疼她比凤仙尤甚。一来怜念她无父无母孤苦伶仃,二来爱惜她两膀有五六百斤的膂力,不过生得丑陋些。需将秋葵之事完结后,方能聘嫁凤仙。求贤弟与他二人说明方好。”丁二爷就将此事暗暗告诉了北侠、智爷。二人听了,深为器重沙龙,说:“你我做事理应如此。”又道:“艾虎年纪尚小,再过几年也不为晚。”便满口应承了。谁知后来孟、焦二人听见有求亲之说,他俩便极力撺掇沙龙道:“有这样好事,为何不早早的应允?”沙龙因他二人粗卤,不便细说,随意答道:“愚兄从来没有见过艾虎,知他品貌如何,儿女大事也有这样就应得的么?”孟、焦二人无的可说,也就罢了。故此,今日焦赤见了艾虎,先端详了品貌,他就嚷:“这亲事做定了。”他只顾如此说,旁边把个凤仙羞得满面通红,背转身去了。秋葵方对艾虎道:“这是我爹爹,这是孟叔父与焦叔父。”艾虎一一见了。沙龙见艾虎年少英勇,满心欢喜,便问道:“贤侄为何来到此处?”艾虎一一说了。又道:“他等又派人仍去抢亲,小侄还得回去搭救张老者的女儿”焦赤听了,伸出大指道:“好的,正当如此。待俺同你走走。”从那边拾起钢叉。沙龙见艾虎赤着双手,便把自己的齐眉棍递与小爷。他二人迈开大步,转身迎去。

 

  方到山环,只见抢牡丹的喽罗抬定一个四方的东西,周围裹着布单,上面盖着一块似红非红的袱子,敢则是个没顶儿的轿子,里面隐隐有哭泣之声。艾虎见了,抡开大棍,吼了一声,一路好打。焦赤托定钢叉,左右一晃,叉环乱响。喽罗等哪里还有魂咧,赶着放下轿子,四散的逃命去了。艾虎过来,扯去红袱一看,原来是张桌子,腿儿朝上。再细看时,见里面绑着个女子,已然吓得人事不省,呼之不应。正在为难,只见山口外哭进一个婆子来,口中嚷道:“天杀得呀,好好的还我女儿!如若不然,我也不活着了,我这老命已将你女儿截下了。”又见张立从那边踉里踉跄来了,彼此见了好生欢喜。此时,李氏将牡丹的绳绑松了,苏醒过来。

 

  恰好沙龙父女与孟杰不放心,大家迎了上来。见将女子截下,喽罗逃脱。艾虎又带了张立见过沙龙。李氏带了牡丹见过凤仙、秋葵。也是前生缘法,彼此倾心爱慕。凤仙道:“姐姐何不随我们上卧虎沟呢?大料山贼决不死心,倘若再来,怎生是好?”牡丹听了,甚是害怕。秋葵心直口快,转身去见沙龙,将此事说了。沙龙道:“我也正为此事踌躇。”便问张立道:“闻得绿鸭滩有渔户十三家,约有多少人口?”张立道:“算来男妇老幼不足五六十口。”沙龙道:“既是如此,老丈,你急急回去告诉众人,陈说厉害。叫他等暗暗收拾收拾,俱各上卧虎沟便了。”艾虎道:“小侄同张老丈回去。我还有个包袱要紧。”孟杰道:“俺也随了去。”焦赤也要去,被沙龙拦住道:“贤弟随我回庄,且商议安置众人之处。”便向秋葵道:“这母女二人就交给你姐儿两个。我们先回庄去了。”

 

  谁知牡丹受了惊恐,又绑了一绳,如何转动得来。秋葵道:“无妨,我背着姐姐。”凤仙道:“妹子如何背得了这么远呢?”秋葵道:“姐姐忘了,前面树上还拴着驮姐夫的马呢。”说罢,噗哧地一声笑了。凤仙将脸一红,一声儿也不言语了。秋葵背起牡丹去了。走不多时,见那马仍拴在那里。秋葵放下牡丹。牡丹却不会骑马。凤仙过去,将马拉过来,认镫乘上,走了几步,却无毛病,说道:“姐姐只管骑上,我在旁边照拂着,包管无事。”还是秋葵将牡丹抱上马去。凤仙拢住嚼环慢慢步行,牡丹心甚不安。只听秋葵道:“妈妈走不动,我背你几步儿。”李氏笑道:“婆子如何敢当?告诉姑娘说,我那一天不走一二十里路呢。全是方才这些天杀的乱抢混夺,我又是急,又是气,所以跑得两条腿软了。走了几步儿,溜开了就好了。姑娘放心,我是走得动的。”一路上说着话儿,竟奔卧虎沟而来。

 

  你道卧虎沟的沙龙为何不怕黑狼山的蓝骁呢?其中有个缘故。卧虎沟内原是十一家猎户,算来就是沙龙的年长,武艺超群,为人正直,因牝这十家皆听他的调度。自蓝骁占据了黑狼山,他便将众猎户叫来,传授武艺,以防不测。后来又结交了孟杰、焦赤,更有了帮手。暗暗打听,知道绿鸭滩众渔产已然轮流上山,供给鱼虾。“焉知那贼不来向我们要野兽呢?俺卧虎沟既有沙龙,断断不准此例。众位入山,大家留神。倘有信息,自有俺应候他。你等不要惊慌。”众人遵命,谁也不肯献兽与山贼。不料蓝骁那里已知卧虎沟有个铁面金刚沙龙,他却亲身来至卧虎沟,明是索取常例,暗里要会会沙龙。及至见面,蓝骁责备为何不上山纳兽。沙龙破口大骂,所有十一家猎户俱是他一人承当。蓝骁听了大怒,彼此翻脸动起手来。一个步下,一个马上,走了几合,只听咔哧一声,沙龙一刀砍在蓝骁的马镫之上。沙龙道:“俺手下留情。山贼你要明白!”蓝骁回马一执手道:“沙员外,你的本领蓝骁晓得了。”说毕竟自回山去了。暗暗写信与襄阳王说,沙龙本领高强,将来可做先锋。他有意要结交沙龙,所有猎户入山,一提卧虎沟三字,喽罗再也不敢惹。因此沙龙声名远振。如今又把绿鸭滩十三家渔户也归卧虎沟来,从此黑狼山交鱼虾的例也就免了。

 

  再说沙龙同焦赤先到庄中,将西院数间房屋腾出,安顿男子,又将里间跨所安顿妇女。俱是暂且存身,即日鸠工,随庄修盖房屋。俟告成时,再按各家分住。不多时,牡丹母女与凤仙姐妹一同来到。听说在里间跨所安顿妇女,姐儿两个大喜。秋葵道:“这等住法很好,咱们可热闹了。”凤仙道:“就是将来房屋盖成,别人俱各搬出使得,惟独张家的姐姐不许搬出去,就同张老伯仍住跨所。一来他是个年老之人,二来咱们姊妹也不寂寞。你说好不好?”牡丹道:“只是搅扰府上,心甚不安。”凤仙道:“姐姐以后千万不要说这些客套话,只求姐姐诸事包涵就完了。”秋葵听了,一扭头道:“瞧你们这个俗气法,叫我听着怪牙碜的!走罢,咱们先见见爹爹去。”

 

  说着话,俱各来至厅上,见了沙龙。沙龙正然吩咐杀猪宰羊,预备饭食。只见她姐妹前来,后边跟定李氏、牡丹,上前从新见礼。沙龙还揖不迭。仔细瞧了牡丹,举止安详,礼数周到,而且与凤仙比并起来,尤觉秀美。心中暗忖道:“看此女气度体态,决非渔家女子,必是大家的小姐。”笑盈盈说道:“侄女到此,千万莫要见外。如若有应用的,只管和小女说声,千万不必拘束。”秋葵也将“房屋盖好,不许张家姐姐搬出去”的话说了。沙龙一一应允。李氏也上前致谢了。凤仙方将他母女领至后边去了。原来沙员外并无妻室,就只凤仙姐妹同居。如今同定牡丹,且不到跨所,就在正室闲谈叙话。未识后文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九十四回 赤子居心导师觅父 小人得志断义绝情

  且说艾虎同了孟杰、张立回到庄中。史云正在那里与众商议,忽见艾虎等回来了,便问事体如何。张立一一说了。艾虎又将大家上卧虎沟避兵的话说了一遍。众渔户听了,谁不愿躲了是非,一个个忙忙碌碌,俱各收拾衣服细软,所有粗重家伙都抛弃了,携男抱女,搀老扶少,全都在张立家会齐。此时张立已然收拾妥帖。艾虎挎上包裹,提了齐眉棍,在前开路。孟杰与史云做了合后,保护众渔户家口,竟奔卧虎沟而来。可怜热热闹闹的渔家乐,如今弄成冷冷清清的绿鸭滩。可见凡事难以预料。若不如此,后来如何有渔家兵呢?一路上嘈嘈杂杂,纷纷乱乱,好容易才到了卧虎沟。沙员外迎至庄门,焦赤相陪。艾虎赶步上前相见,先交代了齐眉棍。沙员外叫庄丁收起,然后对着众渔户道:“只因房屋窄狭,不能按户居住,暂且屈尊众位乡亲。男客俱在西院居住,所有堂客俱在后面与小女同居。俟房屋造完时,再为分住。”众人同声道谢。

 

  沙龙让艾虎同张立、史云、孟、焦等俱各来至厅上。艾虎先就开言,问道:“小侄师父、义父、丁二叔在于何处?”沙员外道:“贤侄来晚了些,三日前他三人已上襄阳去了。”艾虎听了,不由地顿足道:“这是怎么说?”提了包裹就要趱路。沙龙拦道:“贤侄不要如此。他三人已走了三日,你此时即便去,也追不上了。何必忙在一时呢?”艾虎无可如何,只得将包裹仍然放下。原是兴兴头头而来,如今垂头丧气。自己又一想,全是贪酒的不好,路上若不耽延工夫,岂不早到了这里?暗暗好生后悔。

 

  大家就座献茶。不多时调开座位:放了杯箸,上首便是艾虎,其次是张立、史云,孟、焦二人左右相陪,沙员外在主位打横儿。饮酒之间叙起话来,焦赤便先问盗冠情由。艾虎述了一回,乐得个焦赤狂呼叫好。然后沙员外又问:“贤侄如何来到这里?”艾虎止于答言:“特为寻找师父、义父。”又将路上遇了蒋平,不意半路失散的话,说了一遍。只听史云道:“艾爷为何只顾说话,却不饮酒?”沙龙道:“可是呀,贤侄为何不饮酒呢?”艾虎道:“小侄酒量不佳,望伯父包容。”史云道:“昨日在庄上喝得何等痛快,今日为何吃不下呢?”艾虎道:“酒有一日之长。皆因昨日喝得多了,今日有些害洒,所以吃不下。”史云方不言语了。这便是艾虎的灵机巧辩,三五语就遮掩过去。

 

  你道艾虎为何的忽然不喝酒了呢?他皆因方才转想之时,全是贪酒误事,自己后悔不迭,此其一也;其次,他又有存心,皆因焦赤声言“这亲事做定了”,他惟恐新来乍到,若再贪杯,喝醉了,岂不被人耻笑么?因此他宁心耐性,忍而又忍,暂且断他两天儿再做道理。

 

  酒饭已毕,沙龙便叫庄丁将众猎户找来,吩咐道:“你等明日入山,要细细打听蓝骁有什么动静,急急回来禀我知道。”又叫庄丁将器械预备手下,惟恐山贼知道绿鸭滩渔户俱归在卧虎沟,必要前来厮闹。等了一日不见动静。到了第二日,猎户回来说道:“蓝骁那里并无动静,我等细细探听,原来抢亲一节皆是葛瑶明所为,蓝骁一概不知。现今葛瑶明禀报山中,说绿鸭滩的渔户不知为何俱各逃匿了,蓝骁也不介意。”沙龙听了,也就不防备了。

 

  独有艾虎一连两日不曾吃酒,憋得他委实难受,决意要上襄阳。沙龙阻留不住,只得定于明日饯行起身。至次日,艾虎打开包裹,将龙票拿出,交给沙龙,道:“小侄上襄阳,不便带此,恐有遗失。此票乃蒋叔父的,奉了相谕,专为寻找义父而来。倘小侄去后,我那蒋叔父若来时,求伯父将此票交给蒋叔父便了。”沙龙接了,命人拿至后面,交凤仙好好收起。这里众人与艾虎饯行。艾虎今日却放大了胆,可要喝酒了。从沙龙起,每人各敬一杯,全是杯到酒干,把个焦赤乐得拍手大笑道:“怨得史乡亲说贤侄酒量颇豪,果然,果然。来,来,来,咱爷儿两个单喝三杯。”孟杰道:“我陪着。”执起壶来,俱各溜溜斟上酒。这酒到唇边,吱地一声,将杯一照--干!沙龙在旁,不好拦阻。三杯饮毕,艾虎却提了包裹,与众人执手拜别。大家一齐送出庄来。史云、张立还要远送,艾虎不肯,阻之再三。彼此执手,目送艾虎去远了,大家方才回庄。

 

  艾虎上襄阳,算是书中节目交代明白。然而仔细想来,其中落了笔。是哪一笔呢?焦赤刚见艾虎就嚷“这亲事做定了”,为何到了庄中,艾虎一连住了三日,焦赤却又一字不提?列位不知书中有明点,有暗过,请看前文便知。艾虎同张立回庄取包裹,孟杰随去,沙龙独把焦赤拦住道:“贤弟随我回庄。”此便是沙龙的用意。知道焦赤性急,惟恐他再提此事,故此叫他一同回庄。在路上就和他说明,亲事是定了,只等北侠等回来,当面一说就结了。所以焦赤他才一字不提了,非是编书的落笔忘事。这也罢了。既说不忘事,为何蒋平总不提了?这又有一说。书中有缓急,有先后。叙事难,斗笋尤难。必须将通身理清,那里接着这里,是丝毫错不得的。稍一疏神,便说得驴唇不对马口,哪还有什么趣味呢?编书的用心最苦,手里写着这边,眼光却注着下文。不但蒋平之事未提,就是颜大人巡按襄阳,何尝又提了一字呢?只好是按部就班,慢慢叙下去,自然有个归结。

 

  如今既提蒋平,咱们就把蒋平叙说一番。蒋平自救了雷震,同他到了陵县。雷老丈心内感激不尽,给蒋平做了合体衣服,又赠了二十两银子盘费。蒋平致谢了,方告别起身。临别时,又谆谆嘱问雷英好。彼此将手一拱,道:“后会有期!请了。”蒋平便奔了大路趱行。这日,天色已晚,忽然下起雨来,又非镇店,又无村庄,无奈何冒雨而行。好容易道旁有个破庙,便奔到跟前。天已昏黑,也看不出是何神圣,也顾不得至诚行礼,只要有个避雨之所。谁知殿宇颓朽,仰面可以见天,处处皆是渗漏。转至神圣背后,看了看尚可容身,他便席地而坐,屏气歇息。到了初鼓之后,雨也住了,天也晴了,一轮明月照如白昼。刚要动身看看是何神圣,忽听脚步响,有二人说话。一个道:“此处可以避雨,咱们就在这里说话罢。”一个道:“我们亲弟兄有什么讲究呢?不过他那话说得太绝情了。”一个道:“老二,这就是你错了。俗语说得好,‘久赌无胜家’。大哥劝你的好话,你还不听说,拿话堵他,所以他才着急,说出那绝情的话来。你如何怨得他呢?”一人道:“丢了急得说快的,如今三哥是什么主意?该怎么样就怎么样,兄弟无不从命。”一人道:“皆因大哥应了个买卖,颇有油水,叫我来找你来,请兄弟过去。前头勾了,后头抹了,恁什么不用说,哈哈儿一笑就结了。张罗买卖要紧。”一人道:“什么买卖,这么要紧?”一人道:“只因东头儿玄月观的老道找了大哥来,说他庙内住着个先生,姓李,名唤平山,要上湘阴县九仙桥去。托付老道雇船,额外还要找个跟役,为的是路上服侍服侍。大哥听了,不但应了船,连跟役也应了。”一人道:“大哥也就胡闹。咱们张罗咱们的船就完了,那有那么大工夫替他雇人呢?”一人道:“老二,你到底不中用,没有大哥有算计。大哥早已想到了,明儿就将我算做跟役人,叫老道带了去。他若中了意,不消说了,咱们三人合了把儿更好;倘若不中意,难道老哥俩连个先生也服侍不住么?故此大哥叫我来找你。去罢,打虎还得亲兄弟。老二,你别傻咧。”说罢,哈哈大笑的去了。

 

  你道此二人是谁?就是害牡丹的翁二与王三。所提的大哥,就是翁大。只因那日害了奶公,未能得手,俱各赴水逃脱。但逃在此处,恶心未改,仍要害人。哪知被蒋四爷听了个不亦乐乎。

 

  到了黎明,出了破庙,访至玄月观中,口呼:“平山兄在哪里?平山兄在哪里?”李先生听了道:“哪个唤我呀?”说着话,迎了出来,道:“哪位?哪位?”见是个身量矮小,骨瘦如柴,年纪不过四旬之人,连忙彼此一揖,道:“请问尊兄贵姓?有何见教?”蒋爷听了是浙江口音,他也打着乡谈道:“小弟姓蒋。无事不敢造次,请借一步如何?”说话间,李先生便让至屋内,对面坐了。蒋爷道:“闻得尊兄要到九仙桥公干,兄弟是要到湘阴县找个相知,正好一路同行,特来附骥。望乞尊兄携带如何?”李先生道:“满好个。我这里正愁一人寂寞,得尊兄来到,你我二子乘舟,是极妙的了。”蒋爷听了,暗道:“开口就丧气!什么说不的,单说二子乘舟呢?他算是朔,我可不是寿,我倒是长寿儿。”

 

  二人正议论之间,只见老道带了船户来见。说明船价,极其便宜。老道又说:“有一人颇颇能干老成,堪以服侍先生。”李平山道:“带来我看。”蒋爷答道:“李兄,你我乘舟,何必用人?到了湘阴县,那里还短了人么?”李平山道:“也罢,如今有了尊兄,咱二人路上相帮,可以行得,到了那里再雇人也不为晚。”便告诉老道,服役之人不用了。蒋爷暗暗欢喜道:“少去了一个,我蒋某少费些气力。”言明于明日急速开船。蒋爷就在李先生处住了。李先生收拾行李,蒋爷帮着捆缚,甚是妥当。李先生大乐,以为这个伙计搭着了。

 

  到了次日黎明,搬运行李下船,全亏蒋爷。李先生心内甚是不安,连连道乏称谢。诸事已毕,翁大兄弟撑起船来,往前进发。沿路上,蒋爷说说笑笑,把个李先生乐得前仰后合,赞扬不绝,不住地摇头儿,咂嘴儿,拿脚画圈儿,酸不可奈。

 

  忽听哗喇喇连声响亮,翁大道:“风来了,风来了。快找避风所在呀。”蒋爷立起身来,就往舱门一看,只当翁大等说谎,谁知果起大风。便急急地拢船,藏在山环的去处,甚是幽僻。李平山看了,惊疑不止,悄悄对蒋爷说道:“蒋兄,你看这个所在,好不怕人的!”蒋爷道:“遇此大风,也是无法的,只好听天由命罢了。”

 

  忽听外面镗镗镗锣声大响。李平山吓了一跳,同蒋爷出舱看时,见几只官船从此经过。因风大难行,也就停泊在此。蒋爷看了,道:“好了,有官船在这里,咱们是无妨碍的了。”果然,二贼见有官船,不敢动手,自在船后安歇了。李平山同蒋爷在这边张望,猛见从那边官船内出来了一人,按船吩咐道:“老爷说了,叫你等将铁锚下得稳稳的,不可摇动。”众水手齐声答应。李平山见了此人,不由地满心欢喜,高声呼道:“那边可是金大爷么?”那人抬头,往这里一看,道:“那边可是李先生么?”李平山急答道:“正是,正是。请大爷往这边些。请问这位老爷是哪个?”那人道:“怎么,先生不知道么?老爷奉旨,升了襄阳太守了。”李平山听了,道:“嗳呀,有这等事,好极,好极!奉求大爷在老爷跟前回禀一声,说我求见。”那人道:“既如此……”回头吩咐水手搭跳板,把李平山接过大船去了。蒋爷看了,心中纳闷,不知此官是李平山的何人。

 

  原来此官非别人,却正是遭过贬的正直无私的兵部尚书金辉。因包公奏明圣上,先剪去襄阳王的羽翼。这襄阳太守是极紧要的,必须用个赤胆忠心之人方好。包公因金辉连上过两次奏章,参劾襄阳王,在驾前极力的保奏。仁宗天子也念金辉正直,故此放了襄阳太守。那主管便是金福禄。

 

  蒋爷正在纳闷,只见李平山从跳板过来,扬着脸儿,臌着腮儿,按着膀儿,扭着腰儿,见了蒋平也不理,竟进舱内去了。蒋爷暗道:“这小子是什么东西!怎么这等的酸!”只得随后也进舱,问道:“那边官船李兄可认得么?”李平山半晌将眼一翻,道:“怎么不认得!那是我的好友。”蒋爷暗道:“这酸是当酸的。”又问道:“是哪位呢?”李平山道:“当初作过兵部尚书,如今放了襄阳太守,金辉金大人,哪个不晓得呢?我对你说,我如今要随他上任,也不上九仙桥了。明早就搬行李到那边船上,你只好独自上湘阴去罢。”小人得志,立刻改样,就你我相称,把兄弟二字免了。蒋爷道:“既如此,这船价怎么样呢?”李平山道:“你坐船,自然你给钱了。如何问我呢?”蒋爷道:“原说是帮伙,彼此公摊。我一人如何拿得出呢?”李平山道:“那白和我说,我是不管的。”蒋爷道:“也罢,无奈何,借给我几两银子就是了。”李平山将眼一翻道:“萍水相逢,我和你啥个交情,一借就是几两头?你不要闹魔好不好?现有太守在这里,我把你送官究治,那时休生后悔。”蒋爷听了,暗道:“好小子!翻脸无情,这等可恶。”

 

  忽听走得跳板响,李平山迎了出来。蒋爷却隐在舱门隔扇后面,侧耳细听。不知说些什么,且听下回分解。